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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知府劉夢謙是位風雅之士,他在杭州留下的最著名的“事蹟”就是有一年春天在蘇堤上的雅集:
“二月,作勝會於蘇堤。城中括羊角燈、紗燈幾萬盞,遍掛桃柳樹上,下以紅氈鋪地,冶童名妓,縱飲高歌。夜來萬蠟齊燒,光明如晝。湖中遙望堤上萬蠟,湖影倍之。蕭管笙歌,沉沉昧旦。”
這種場面,不論過去現在都是風雅之極的韻事。趙引弓過去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也頗為豔羨。
再風雅的人士既然當了官,也得解決治下百姓的民生問題。劉夢謙的運氣不錯,在這素有“天堂”之稱的杭州當知府,不提種種當官的“出息”,最要緊的是不用象許多他的同事們一樣在噩夢一般的環境下苦苦支撐。
所以劉知府對自己的現狀很是滿意。不過去年的大旱讓給他的仕途抹上了一層灰影。
只要當地方官,任上總會遇到一二次災荒,中國的古代社會,大約平均每三年就有一次自然災害,十年左右就有一次大災,救災度荒善後一直是地方官的主要工作之一。劉知府自然也是經歷過得。
浙江地區自崇禎元年以來,幾乎年年都有自然災害,受災地區遍及全省,連一貫的魚米之鄉杭嘉湖平原地區也屢次遭遇水旱災害。百姓幾無喘息之時。加上官府這些年來橫徵暴斂,原本就是重賦地區的江南地區早已元氣大傷。
大量的難民更是讓劉知府頭疼不已,這幾年“民變”不斷,擾動天下不安。劉夢謙別看是個風雅之士,見識還是有得:江南承平日久,武備廢弛,文恬武嬉,若是真得起了激起了大規模的民變,指望疲敝之極的官兵或者那幫平日只會嚇唬敲詐老百姓的馬步快手是不行的,到時候他這知府恐怕只有在大堂上投繯自盡的份。
因而災荒一起,他就召集地方縉紳,要他們竭盡所能的幫著官府維持救濟災民,專門設立了賑荒局,辦粥棚、開平糶、施藥、收殮路倒……總算這江南是魚米之鄉,民間積存尚算豐厚,勉強將局面維持下來。
然而局面依然沒有好轉,旱災已經過去,但是眼下市場上的糧價卻隨著“五荒六月”的即將到來而不斷上漲。市面上的鬥米價格已經超過了三錢銀子。
以劉知府的經驗,本地一旦鬥米價格超過四錢,民間就會出現大規模的饑荒,原本已經平復下去的災民滿地的慘狀又要重演,那麼去年到現在大半年的辛苦就全要泡湯了。
而且春播春種若不能及時進行,等於一年的收成完蛋,糧賦徵不上來,難民再暴動,那他這知府也不用幹了。眼看著局面愈發危險,劉夢謙再也坐不住了,也顧不上自己的“官威”,直接跑到賑荒局來召集縉紳們會議。
賑荒局就設城中心的官巷裡,大堂上已經聚集了十多名委員和沒有職務,但是出力很多的地方縉紳。
會議上眾說紛紜,度荒救災的措施無非是老生常談,這對在座諸公都是熟透了的套路,但是具體到經辦上,人人都不願意多說――因為這又要牽扯到錢的問題。
從去年災害開始到現在,“勸募”已經進行過好幾輪了,雖說在座的都是地方上急公好義的人士,畢竟也沒到大公無私毀家救荒的境界――而且這些年來地方上災荒不斷,官府橫徵暴斂,他們自己的經濟狀況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害。
會議的最終結果,還是議而不決。只把眼前能做得幾件事繼續做下去。至於最要緊的平糶糧米,貸給百姓種子耕牛這兩項,因為花銷很大,而錢米來源又落實不了,一時間無人願意出頭辦理。
等會議結束,諸委員散去,劉夢謙關照小廝,請趙引弓在花廳便服相見。
趙引弓在賑荒局的活動中十分活躍,特別是官府感覺最為棘手的流民問題,基本都是由慈惠堂解決的。雖然他也聽說過不少流言,說那些流民被慈惠堂收容之後,每隔一個月就會被從錢塘江上來得船隻運走。至於運到哪裡去了一概不知,只說是送到廣東去墾荒了。
這事情若是在太平年景,地方官是不得不要過問的。不過眼下各地官府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大量災民聚集是極大的隱患,現在有人願意出頭來處理,管你最後是送到哪裡去,難民是死是活。何況這些年來黃冊制度已經廢弛,編戶數目完全是胡編亂造,地方官治下的編戶數目到底是多少,已經成了一件說不清的事情。因而杭州府的大小官兒們對這事都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
劉夢謙先和趙引弓客氣了幾句,讚歎他“年輕有為”、“急公好義”,又說自己正在修表上奏,為這次救災度荒中地方人員請功。到時候朝廷自然有一番榮典下來。趙引弓“更進一步”也未可知。
趙引弓心想所謂更進一步不外乎是“國子監讀書”這樣的監生資格罷了,他還真有點看不上眼呢。不過明面上還要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連稱謝。
客套完畢,劉知府的話題就轉入了賑荒的議題。
趙引弓心中早有了腹案。但是他在會議上不願意說出來,一則太過高調,容易犯忌,二來這件事一旦開始實施,後續的經濟利益足以使人眼紅,由自己提出來實在不大妥當。最好還是私下裡向劉知府提出方案,再由他來宣佈。
這位劉知府眼下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的。衝著自己在前一個階段表現出得消化流民的能力,他一定會來移樽就教。
趙引弓的方案是考慮過多次的,一方面,繼續吸納江南流民南下原本就是他的任務,完全可以一力應承,二來他還要靠這個來給自己的事情罩上“救命水火”的大義的外衣。
他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的思路,以“以商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
災民很多,如果要省錢,靠點稀粥鹹菜的賑濟,雖然可以安定民心,但是無法恢復生產;如果貸給耕牛種子等等幫助災民恢復生產自然最好,但是這筆花銷實在太大,賑荒局負擔不起。即使再次向全杭縉紳商戶“勸募”恐怕也難以籌集到多少錢米。而且反覆勸募,必然造成反彈――趙引弓很委婉的提醒劉知府,這樣對他的官聲不利。
明代紳權很重,地方官若要太太平平的做官,縉紳是不能得罪的。趙引弓的提醒,劉知府當然是明白的。
“‘以商代賑,振興市面’,這八個字說得好,只是如何實行下去?請先生教我。”劉知府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以商代賑,振興市面只是方針,雖然新奇。但是具體實施起來依然是躲不過“錢糧”二字。劉知府想知道的就是這位趙老爺如何無中生有的變出錢糧來。
“大人言重了。‘教’字是斷斷不敢的。只是學生的一點鄙見,其中的難處也頗多。”
“但說無妨,只要學生能夠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流民斷然不至為患。”
趙引弓這一番話先擺明了態度:慈惠堂還會繼續收容外送難民,只要地方上不予干涉,難民們形成流民集團,危害秩序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劉夢謙微微點頭,有這個前提,萬事就好辦多了。至於難民去了哪裡,不管他的事。
趙引弓又接著說道,雖然流民問題可以解決,但是恢復生產依然是重中之中,為了不誤農時,貸給百姓種子耕牛勢在必行。只是現在官府和賑荒局都拿不出錢來。
“……學生思前想後,倒是有一法子,可謂公私兩便。”趙引弓到這時候才亮出底牌來。
“什麼法子?”
“絲!”
劉夢謙腦筋極快,馬上意識到這位趙老爺打得是生絲的主意。這倒不足為奇――生絲的利潤很大。不過遠水難解進渴,生絲登場的時候插秧的時間已經過了。關鍵還得看他這個“公私兩便”的算盤怎麼打?
趙引弓說:杭州雖然去年受了旱災,但是對蠶桑戶的影響卻不是很大,特別是桑園受乾旱氣候影響不大,去年入秋到現在也沒有進一步的災情,桑樹的長勢很好,今年的桑葉收成應該不很問題。所以蠶繭收成可以確保。
他的方案就是,用將招商局募來得五萬兩銀子作為預購款支付給賑荒局,由賑荒局出面收購蠶繭。賑荒局的收購價,趙引弓不予干涉,但是招商局向賑荒局收購的價格則是一定的。在一進一出之中,產生的溢價就是賑荒局的利潤。這筆利潤拿出來作為賑荒的貸本。購買種子、耕牛和度荒的糧食以貸款的形式分發給災民。到秋後再償還。
賑荒局是官辦的,又有賑荒這個大名分,很容易形成政治和道德上的雙重壓力,不怕蠶桑戶們不就範。而且就明末縉紳們的一貫尿性來說,他們不趁著這個機會狠狠的壓榨一番小戶是絕不會收手的。
至於他們能夠從蠶桑戶頭上壓榨出多少利潤,承辦的絲繭行會幹出什麼無底限的事情那就不是他考慮的範圍了。蠶桑戶的損失越慘重,對趙引弓就越有利。
趙引弓繼續說,在具體操作上,預支的貨款可以先用起來以便不誤農時,只要留出足夠的收購款就可以。至於這個收購款到底留多少,趙引弓含糊其辭。總之,最後趙引弓要按照招商局的買入價得到相當於五萬兩銀子的蠶繭或者生絲。
“若是蠶桑戶們不肯向賑荒局交售如何?”劉知府問道。
“這有何難。”趙引弓笑道,“自然事先要煩請大人出一道告示,曉之以理,想來百姓們也是懂得其中要害。再若不成,還得請絲繭行的諸位老爺多多幫襯。”
賑荒局不是絲繭行,具體的業務操作還是要交給他們去辦得。趙引弓估摸著,有了賑荒局這個總包商,等於平白拿掉了一層利潤,杭州城裡的絲繭行必然圍繞收購絲繭之事有一番撕逼,今年的對蠶桑戶的剝削恐怕會空前沉重。
劉知府拈鬚點頭,並不說話。趙引弓滿面堆笑的低下頭去只管喝茶。
他並不擔心賑荒局或者劉知府會坑他――如果是他趙引弓個人的舉措,那麼他被坑的可能性很大――大明的官兒縉紳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但是現在出借銀子的是招商局,且不說賑荒這個大義名分,要一口氣坑江南的三十六位縉紳老爺,這劉知府的膽也太肥了。
劉知府聽得明白,心道這趙老爺果然是無奸不商。不過這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估摸著這次收購怎麼也得弄個對半利來。不但種子耕牛的開銷有下落,賑荒局的老爺們也不無小補。的確是“公私兩便”。
他面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連稱“先生大才”。趙引弓乘機又提出了第二個建議。
蠶桑戶雖然損失較小,到底也遭了災,這次賑荒的錢糧又要出在他們養的蠶身上,眼下青黃不接,蠶農的日子也很艱難。所以也應該有些支援。他提到自己願意幫襯蠶農一把,為蠶農提供“梢葉”,同時在慈惠堂內開辦一座慈善工場,專門代客繅絲。
“辦這處工場,也是為收容來得難民能有個自食其力的所在。”
劉知府在杭州為官,知道“梢葉”的意思,聽趙引弓提起此事,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這次為賑荒出力甚大,要這些好處自然不便反對。至於代客繅絲的工場,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必要,畢竟大部分蠶桑戶都是自己繅絲的。但是他覺得也無礙--這不是什麼犯法的事情。
“這個容易。你自去做就是。”劉知府說道,“我心中有數。”他端起茶杯,“道乏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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