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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戲開拍時間很晚,左右都是棚拍無外景,把時間安排到下午或傍晚也未嘗不可,但謝貞給了話,孔鈞便識相地順從投資方和演員團隊的要求,對內的理由是“全組資源都給到綠幕棚,傾力為秦絕和唐糯的群戰打戲服務”,對外也能說得漂亮,比如“羅凌敬業拍戲到凌晨三四點”、“《心影連結》劇組偷偷內卷熬大夜驚豔所有人”。

深夜十點,奢華精美的廖宅佈景附近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員,調燈的調燈,遞水的遞水。羅凌還沒到,他那麼大的腕兒按著規矩該晚來一些,有時太過積極在這圈子裡會被看笑話,因為顯得“廉價”,很多人比如孔鈞都覺得只有名氣沒水花的演員才會準時準點來到片場,畢竟他們沒資格擺譜。

侯春源即是其中一個沒資格擺譜的配角演員,他二十年前小火過一陣,上過經典電視劇,拿過幾項含金量不高不低的獎,現在年近五十,再想出演熱門角色純屬奢望,因此像許多“大齡”同行一樣,他成了一位黃金配角,每天扮演的不是這個年輕人的上司,就是那個年輕人的父親。

“小鮮肉”對“老戲骨”,對仗還挺工整。侯春源有時會這樣嘀咕兩句,很難說是在得意還是在自嘲,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一少一老,一主一配,類似的組合在各大劇組屢見不鮮,他早已習慣。上了年紀的人大多都被生活磨平了稜角,侯春源也不例外,他沉默寡言,只有在接到戲、簽好合同的當晚,他才會在吃飯前直白地對著飯碗祈禱一句:“希望這次搭戲的小年輕能性格好些。”

國內涉及到家庭和親子關係的戲碼,總離不開分歧、說教和吵架。侯春源演得疲,但戲就放在那兒,要演必須得好好演。可有的年輕明星容易“入戲”,哪怕是演假戲也說不得,你在戲裡給他冷眼,他在戲外甩你臉色,侯春源每每心中叫苦,默默地也就嚥了。

這麼算下來,《心影連結》可以說是他近幾年接到的好戲。角色廖鴻靖複雜而立體,有東西可挖,演員羅凌性情溫和,雖然除了拍戲以外見不著幾次,但總歸是個不找事的,侯春源心裡很感激。

“攝影組再快點!十一點了!”

不遠處有人在喊話,等了一個小時的侯春源掏出小鏡子檢查妝容和狀態,還好,年輕時熬過,老了也常熬,他還撐得住這場不知何時開始的夜戲。

侯春源摸出一塊潤喉糖含在嘴裡,這個口味最苦,也最清涼,一貼舌尖,再困都能瞬間清醒。

他偶爾戲稱中老年演員有適合他們自己的咖啡因。

“侯老師。”

聲音傳來,侯春源寡淡的臉上浮現出由衷的喜色,立刻轉過臉去。

同樣的稱呼劇組的工作人員也叫過,然而“老師”二字只是圈裡的常用客套話,把它當真才是傻。不過唯有一個人,當她這樣叫出口的時候,侯春源能聽得出那份尊敬,也因此倍感受寵若驚。

“來啦?”侯春源笑呵呵地招呼道。

秦絕含笑點頭。

“您累嗎?”她說著把裝有小麵包、酸奶、香蕉和一小瓶礦泉水的塑膠袋遞給侯春源,“不累咱們對一會兒?”

“呦。”侯春源樂了,揶揄道,“賄賂我吶?”

“交學費。”秦絕一點兒都不惱,拖了個小板凳在侯春源旁邊坐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劇本,聊角色,等侯春源墊完肚子,秦絕把垃圾袋一收,從小板凳上起來,下一秒臺詞就成了真話,在這兒一站一坐的是廖鴻靖和廖京臣。

一段戲過完,侯春源搖頭:“差點兒,還差點兒。”

“我也覺得。”秦絕道,“再來一遍?”

於是第二遍無縫開始。

劇組的工作人員都忙著,沒人注意這邊,即便瞧見了也不在乎,頂多瞅兩眼看個新鮮。

最初有人望見這一幕的時候,目光不由透出一股鄙夷,想的是秦絕這位國際影帝怎麼還喜歡跟這種一抓一大把的中年演員聊天,真夠怪的;當然也有人眼含豔羨,嫉妒侯春源能搭上秦絕這輛車,指不定哪天就憑藉這條人脈飛黃騰達。

不過見得多了,眼看著侯春源的日子和秦絕的態度還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也就懶得理會,匆匆瞥過一眼便不去管。

“哎,這回可以。”侯春源眯了眯眼脫離角色,回味一番後輕輕點頭。

秦絕亦是頷首。

遠處突地一陣喧譁。“他來了。”秦絕活動了下肩頸,“侯老師您先歇著,我估計還得一會兒。”

她說罷走向羅凌那邊,被羅凌熱情歡迎。

談話物件一息一變,旁人看著這位影帝的背影,再看看人群之外的侯春源和人群中心的羅凌,莫名生出幾分“這秦絕真是三教九流皆不拒,皇帝乞丐都聊得來”的奇異錯覺。

秦絕不管,秦絕只想跟沒被圈子尊卑規矩醃入味的正常人聊點正經事。

要是《心影連結》的小工能像《白晝之雨》的小工那樣不“怕”她,她也早白天黑夜混在劇組裡跟他們一起蹲牆角吃盒飯去了。

可惜出了名,面孔被人認熟了,稍一靠近只能看見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臉,這就挺沒意思。

“哥!”羅凌的高昂情緒只持續了幾秒,“我有點難受。”

“角色情緒上的?”秦絕問道。

說真的,看羅凌被各種助理和工作人員層層包圍的樣子,別說入戲不入戲,單說他物理上透不過氣都講得通。

“……嗯。”

羅凌自然不可能承認他物理上同樣很窒息,做明星都要忍受這些,他這樣的頂流更是,於是含含糊糊地應了。

“找個地方坐著聊會兒。”秦絕道。

羅凌緊跟著點頭,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陳亮,後者識趣地把一干工作人員擋開,身體力行地給羅凌和秦絕創造出獨屬於他們兩人的空間——然後自己一行人躲得遠遠的舉起手機。

“我覺得我還是那個毛病。”遠離人群后,羅凌摘下口罩主動開口,“我的情緒有了,素材也有,但就是……就是好像跟角色沒關係,融不進去。”

“看得出來。”秦絕的話聽上去有些敷衍,但動作並不是,她伸出手,羅凌愣了一下,然後也伸出右手握住她的。

“嘶、……”

痛感火速蔓延,羅凌既沒想到秦絕會攥得這麼用力,也沒想到她手勁居然大到這般程度,一瞬間連表情管理都差點沒繃住。

“你心裡有一份發自內心的熱愛。”秦絕冷聲開口。

與右手傳來的痛感相比,她的聲音像炙熱火焰裡的一團冰,幾乎是從第一個吐字開始就攫住了羅凌全部的注意力,讓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理解她的話上,無暇分出心神思索那些人情世故和社交措辭。

好似在用生物本能的疼痛反射,去擠壓乃至覆蓋後天被社會磨練出的圓滑反應。

“重複我的話。”秦絕命令。

羅凌還是太脆了,如果對面的是程錚,秦絕會直接掐他脖子,而不是象徵性的淺握一下手。

“你……我,我心裡有一份發自內心的熱愛。”羅凌勉強調出一點理智換成正確的人稱。

“它是什麼?”秦絕問。

“它是什……”羅凌險些重複這句話,隨即意識到這是個問句。

手上的痛感在奮力思考回答的這一會兒似乎有了漸弱的錯覺,羅凌擰著眉頭:

“它是,表演。是演戲。我想演戲。我想當演員。”

他低聲吐出一個接一個的短句,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在回憶,他的眼神逐漸迷濛。

是這樣的,沒錯,是這樣的,當初想加入娛樂圈,也只是單純地喜歡錶演,想做一名演員。

但是貞姐說,這麼好的皮相不先選秀太浪費了,她還說,沒有粉絲基礎的小演員根本接不到好的劇本資源,就算進劇組也都是些一言難盡的戲,所以還是要先積累粉絲,磨刀不誤砍柴工……

然後?然後就快五年了……

羅凌一陣恍惚。

“我想當演員。”他喃喃,眼睛看向秦絕,但焦點是虛的,像在望著曾經的自己。

“你小時候被爸爸媽媽帶著進了國家大劇院。”秦絕的嗓音不復寒冷,清晰,但異常輕柔。

“什麼?我沒有……”

羅凌想要反駁,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早年他們在外擺攤,後來漸漸有了積蓄,早餐車成了早點鋪,再過幾年又成了小超市,直到自己被璨華娛樂的星探相中送到謝貞面前,那個女人花了一筆數額巨大的錢將他父母送去了國外,然後從頭到尾將他包裝得高階而體面。

他很快成為一對商務精英的兒子,簡歷裡的個人資料白紙黑字地寫著“羅凌”自幼生活在海外,接受貴族紳士教育,初中畢業後因為懷揣著偶像夢又難抵對故土的憧憬,於是做出了從小到大最叛逆的決定:回到龍國,簽約璨華娛樂,選秀出道。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並沒有。

“真的沒有麼?你再想想?”秦絕的聲音輕煙般飄進羅凌的耳朵,“你是廖鴻靖的兒子,他對你寄予厚望,即便你當時才五六歲,他也希望你能耳濡目染,擁有良好的藝術情操。”

羅凌再次恍惚。

廖鴻靖的兒子……對,我是……廖鴻靖的兒子廖京臣……

“呵呵,但現實也一樣戲劇。你父親只想讓你擁有一些上流人士必備的優秀品位和鑑賞能力,卻沒想到那幾次頻繁的出入劇院,讓你小小的、稚嫩的心靈,從此擁有了對登上舞臺的憧憬。”

羅凌渾然不覺秦絕的手已經暗暗鬆了力道,他在這一剎那突兀地反握住了她的手,用很強烈的力道,似在以動作表露內心湧起的滔天巨浪。

“對,我想站在舞臺上。”羅凌接著秦絕的話往下說,“我想被聚光燈照著,被那麼多雙觀眾的眼睛看著,我想做出精彩的表演,我想要所有人都為我送上掌聲和喝彩……”

“起初你只是渴望著被關注、被肯定、被讚揚。”秦絕無縫銜接,引導得相當自然,“可後來越是瞭解表演,你越是被它的魅力所吸引……廖京臣,這是為什麼呢?你難道,活得很不像自己,所以更渴求跳進別人的人生?”

羅凌的瞳仁猛地顫了顫。

“……是的。”他的眼眸短暫聚焦,又再度渙散,“我活得,我太累了,我不想這麼累,每天裝成別人喜歡的樣子,做乖寶寶,做最優秀的學生,我要優雅,要上流,要體面,我簡直不像個活人。要是我能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好了,哪怕一小會兒也可以……好想喘氣……我只是想,喘口氣……”

剛剛還攥緊秦絕的那隻手又鬆開了,掛在秦絕的手上無助地顫抖。

秦絕唰地將它攥緊,非常緊,緊到羅凌哆嗦了一下,面部肌肉劇烈抖動。

“你不能!”秦絕抬高了音調。

她的音量依然很小,可驟然瞪起的雙眼和咬字極重的言語宛若長鞭上的尖刺,讓疼痛更加鮮血淋漓。

“十三歲,你說‘表演真有趣’,你在搜尋引擎裡打出‘怎麼樣才能做演員’。十五歲,你說你想加入表演社,你媽媽很驚訝,你立刻改了口,然後呆在那些你不感興趣的社團裡練習英語口語、下棋、寫詩和排版文學報紙。

“十七歲,你說你想去藝考,你哥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你,你姐趕緊捂住你的嘴說‘這話可別讓父親聽到’,你犯了倔勁兒,居然就這麼直接衝進父親的書房——你甚至沒有敲門——然後問他你可不可以走藝考這條路,當時你父親是什麼表情來著?我忘了,你還記得嗎?

“啊~啊,不管他,總之,我們都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頓不怒自威的批評,你就承擔不起你爸爸眼睛裡失望的分量。你又變乖了,你老老實實地背書、做題,你考上了一個好大學,京樾大學,非常優秀,你是廖家最出色的孩子,父母以你為傲——”

“別說了……!”這下羅凌的嘴唇也打起了顫。

秦絕絲毫不停,用一種詠歎調的口吻娓娓道來:“京樾大學,多好的綜合大學,它有你夢寐以求的藝術學院,有你渴望學習的一切課程,它甚至有你一直心心念唸的機會和舞臺——哎,你一定知道戲劇社吧?”

“瞧瞧我在說什麼,你怎麼會不知道,戲劇社的招新每每總是最高調的,是的,它的成員各有特色,但最亮眼的永遠都是俊男靚女,像你這樣英俊的小夥子,正適合去那種地方,你的相貌你的口才你的態度你的學習能力,哦,能讓你越眾而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你清楚只要你加入了他們,你一定會成為那些出挑的成員裡最最出挑的那一個。”

“但,”秦絕話鋒一轉,“你的志願不是自己填寫的,你連見到它的資格都沒有。你學金融,你在遠得要死的商學院,你進了學生會進了外聯部,你甚至破格當上了部長。”

“那年你十八歲,你對自己說錯過一年不要緊。”

“然後大二了,你在行政樓和教學樓來回打轉,像一頭拉磨的驢,你忙著處理校長助理的職務,忙著帶領同學們做大學生創新創業專案,你明明收到了齊皖的邀請,可那天你太忙了,大禮堂的舞臺上演著戲劇社籌備了一年的劇目,你就在大禮堂的後臺,卻看不到一點兒,哪怕連臺詞都聽不連貫——你還要隨時接打電話呢。”

秦絕發出一聲比起遺憾,更似嘲諷的嘆息。

“現在你大三了,上學期已經過了一半,你假惺惺地給戲劇社準備的新劇本寫點評和感想,用最忸怩的小姑娘都說不出的拐彎抹角的話去試探他們的選角。你的勇氣和膽量沒有一丁點兒的進步,它們被壓得死死的,彷彿被印章夯實了的一團軟趴趴的爛泥——印章上刻著廖鴻靖的名字。”

羅凌沒再出聲制止秦絕的風涼話,他全程死死咬著嘴唇,似是在以此抵抗胃酸上湧的不適。

“唉,然後這時候你認識了一個人。她和你活在兩個世界,你們一點兒也不相像,你早先是不願意被這樣的人侵犯個人世界的,你討厭那樣,可事與願違,有些強制的東西讓你們走在一起,你不得不面對……”

羅凌不知不覺弓起了脊背,雙眼緊閉。

他太難受了,出於自救的本能,他心裡的一小塊地方正猛烈地叫喊著“醒醒!你是羅凌不是廖京臣!”,但秦絕的這番話把那點喊聲拉扯得更響亮更密集,以至於羅凌快要聽不清它們究竟在說什麼。

這時候你認識了一個人……

“茸茸”,還是,秦絕?

她和你活在兩個世界,你們一點兒也不相像……

流量明星和實力演員本就不一樣……

你早先是不願意被這樣的人侵犯個人世界的,可有些強制的東西讓你們走在一起,你不得不面對……

是《心影連結》這部劇讓我們有了交集……

“漸漸地,你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這個人,她怎麼能輕易看破你的偽裝,直接觸碰到你的內心?”

看破偽裝,觸碰內心……

“同時她活得又那麼簡單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歡就是喜歡,難過就是難過,害怕就是害怕,開心就是開心。天知道你有多久沒能這樣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了,哈哈,或者說,你現在還有這項功能嗎?你做不到像她那樣有話直說,你甚至不敢面對內心真正的自己……”

活得那麼簡單直接,能夠直白坦率地說出想說的話……

“你被她吸引了,真糟糕,人一旦遇到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從此就再也割捨不掉那個形象。特別是在你發現你周圍的一切都是你父親規劃好的‘舞臺’,太多的演員戴著面具圍著你,他們都是虛假的演員,只有你是真實的小丑之後。你環顧左右,只有她,只有她一個,她那麼特殊,唯有她毫不功利,不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她甚至反哺給了你更多……”

理想中的人……獨一無二,毫不功利……反哺更多……

“你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你們愈發交心,愈發親密,你明白這樣的日子明明不會也不該持續太久,可這種感覺太好了,於是忍不住貪心起來,自欺欺人,覺得這份美妙的幸福還能更久一些……直到。”

那隻不知不覺喪失了存在感的手再次握緊。

羅凌猛地睜開眼睛,眼裡是種被刺傷了的驚恐和抗拒。

“直到這天,一隻手搖晃著你的肩膀,摘掉了你的眼鏡,把你從這場美好的夢裡拖了出來。齊皖告訴你,你父親在等你。”

秦絕的聲音越來越低,迫使羅凌必須集中百分之三百的注意力去聽她唇齒間吐出的每個字。

“你突然想起來了,明年你要出國留學,大三這一年是你最後一次登上戲劇社舞臺的機會。你也的確拾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勇氣,用你那迂迴的、委婉的方式來試探父親的態度。你們正在進行拉鋸戰,一點兒都馬虎不得。此時他在找你,毫無疑問,這將是又一場沒有硝煙的嚴峻戰爭。

“你必須去,不去不行。你渾渾噩噩地走在路上,腦子裡還是她的模樣。在這一刻你的理想和你的另一位理想都不屬於你,你控制不了,你無從插手,無從幫助,無從知情,你眼前晃過了太多慘烈的畫面,往常看著好笑又可愛的抹淚嚎哭在這時是那麼的撕心裂肺,你知道她現在無助到了極點,而這份無助是你和你的突兀離開造成的,你再次扔下了她,讓她孤零零的,你甚至沒辦法補救哪怕一點點。

“更糟糕的是,你要來到書房了。

“你是瞭解你父親的,那個男人擁有瘋狂而偏執的掌控欲,他好愛你,愛得你透不過氣。你腦海裡浮現出那些‘虛假演員’的臉,張言,陳一娜,校長,王叔,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都是他安排好的NPC,陪你做任務,陪你過家家,這裡面只有你和她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玩家——假如除你之外的那位玩家被你父親發現了,又會怎麼樣?

“你感覺到你的手指尖開始打哆嗦,你的嘴唇也在飛快地變幹,水分就像你的信心,先前還算豐沛,此時卻逃得腳不沾地。你難以想象如果廖鴻靖發現你在偷偷打遊戲,在網遊裡有了自己的朋友、同伴甚至,甚至暗戀的物件的話,他會做些什麼。

“比她渾身是血倒在地上,慘兮兮的、連抽噎都發不出來的更可怕的畫面出現了。

“你承受的煎熬就這樣又多出一重,然後,注意,然後你在短短的十幾秒裡意識到你得藏好,必須藏得天衣無縫,才能讓你那老鷹一般的父親移開他銳利的目光,才能保護好她和你的理想——儘管她這會兒也正處於極端的危機之中,她那麼、那麼的需要你在她身旁。

“說實話,你有點想吐。

“但你不能這麼做,你要露出妥帖得體的笑容,你要冷靜地、鎮定地走進書房,和椅子上的男人展開一段面帶笑意的對話。你們相互試探,或攻擊或防守,仿若在打一場事關生死的乒乓球。乒,乓,乒,乓……

“對面人似乎訝異於你的沉穩,又欣慰於你的成長。他隱隱約約鬆了口,竟然開始主動找你聊起戲劇社的事。老天爺,你有多久沒遇到過如此直截了當的機會了?可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你的左耳是父親含著笑意的問句,你的右耳是她的啜泣和哭聲,人居然會陷入這種兩難的抉擇,你要爆炸了,你瘋了一樣地想飛回她身邊,可這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你強壓著焦急、擔憂、心痛、憤怒、煩躁等一串又一串情緒,控制住你想要嘔吐的胃和好像被一隻大手死死扼住的喉嚨,你繼續與面前的男人交談,天曉得你顫動不止的手已經在他看不見的桌下繃出了青筋——

“你到底還是做到了,真是一如既往的優秀。

“面對他的陷阱,你靈巧地用另一些話術掩蓋,你一向精於此道,用虛假的目的隱藏真實的目的。你對他說離開校園之前你需要一場精彩的表演來維持住自己的曝光度,這也是一種無形的基於人氣的威望,對日後你歸來再與校友合作有極大的助力——一場公開的、盛大的年度戲劇表演無疑是個絕佳的談資。

“你儘可能將這件事描述得功利,即使它實際上純粹極了,純粹到只是‘你喜歡,你想做’,但大人不愛聽這種話,他們愛聽那些有用處的、有意義的東西,這會讓他們覺得你是高瞻遠矚的,並沒有在無的放矢,像個小孩似的耍著任性又幼稚的脾氣。

“你的方法起效了,大人臉上的表情出現了鬆動的跡象,這無疑是個很好的預兆,可你高興不起來,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地方還有一個最特別最乾淨你最在乎的小姑娘在受苦,你不知道她捱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你無比清楚她平時擦破一點皮都忍不住淚汪汪的,那樣柔軟的小傢伙該被呵護著堅守後方而不是直面前線,你知道,你都知道——

“你心裡的不耐煩越來越重,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她需要你,快回去救她,你心急如焚,簡直懷疑自己再呆在這座吃人的書房裡會忍不住變成一隻蠻橫暴躁的西方龍並猛然拍打翅膀噴出一團火,快點兒吧,你心焦又心慌,終於,終於!你脫身了,可你還得假裝無事發生,用從容禮貌的步伐緩慢地離開這片該死的地界。你在走廊上也不能快步行走,因為智者永遠不能袒露他的軟肋,來之不易的勝仗絕不可以毀於一點小小的可疑的端倪。

“就這樣你走下樓梯,穿過層層人群,回到原本的地點。謝天謝地你的眼鏡還在那,它好端端地在椅子上放著,指示燈還閃著光。你此時才開始控制不住發抖的雙手,你用盡全力,動作幾乎可以說是異常狼狽地把它們戴上,然後——”

話語戛然而止,秦絕鬆開了手。

這隻手反手一扳,將近乎精神渙散的羅凌調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在他後背輕輕地推了一把。

“來吧,邁開步子,像剛才去書房那樣。”

秦絕跟在羅凌旁邊,猶如一位技藝絕倫的木偶大師,帶著她臉色慘白滿頭冷汗的木偶在周遭人群驚懼交加的注視下走進演區。

孔鈞愣住了。

“這——”

“跟組化妝師在哪?快點補妝。”秦絕斬釘截鐵地說道,“羅凌今晚不舒服,快點拍完他好休息。”

又用那種圈內人都懂的口吻補充一句:“太敬業了這孩子。”

孔鈞頓時覺得自己懂了一切,秒秒鐘露出上道的神情:“明白明白。”

接著抄起大喇叭:“各部門就位!快點就位!”

這場戲由幾組鏡頭構成,飾演廖鴻靖的侯春源聽從指揮坐進書房,飾演齊皖的演員同樣早早等在一樓,看見羅凌和秦絕同時進來的時候他也各方面地驚了一下,實在是秦絕給人的既視感如同一個領著“作品”大搖大擺展覽示眾的變態調教師。

然後這個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的傢伙一路指引著羅凌坐下,戴好眼鏡。

“等等,最後一句話。”秦絕對齊皖演員知會道。

“嗯嗯嗯,您請,您請……”演員侷促且害怕地往後退了兩步。

秦絕遂神態自如地俯下身,一隻手“啪”地按在羅凌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然後才拿方才開啟對話的那副冰冷的口吻道:

“噩夢還沒結束,廖京臣,現在你要走馬燈了。”

羅凌嘴裡迸出一聲細微的崩潰的動靜,但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彷彿這是這具身體裡僅剩的一點“羅凌”的意志在回應秦絕的囑咐……或者說吩咐?

交代完一切的秦絕,深藏功與名地離開了房間。

留下齊皖演員一後背的冷汗。

“各部門!!各部門!!!”孔鈞的吼聲喚回這位可憐演員的注意力。

他趕緊小幅度地甩了甩頭,退出門外,站到之前就已踩好的初始位置點,收拾心情等待開拍。

“準備!”

孔鈞的手高高舉起,“三!二!一!……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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