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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道是很奇怪的,人們一邊說著男女一樣,一邊又不許女人的聰明用在“不該用的地方”。

成績好的女孩,可以;會說話的女孩,不行。

傲慢與偏見似乎是個永恆的主題,有極大一部分人相信,“柔弱”、“天真”、“懂事”、“聰明”、“漂亮”這些關鍵詞不應該集中在女人身上,假如它們集中了,那必然就是這個女人的錯誤,於是她便成了所謂的“壞女人”。

這意味著,柔弱的女孩必須乖順聽話,她們或溫婉或可愛,但理應對包括男女之事、人際社交的所有東西一無所知,像一張白紙般純淨且人畜無害——假若她們不是這樣,假若她們有心計、懂自保,那麼順勢而來的詞彙就誕生了:黑蓮花、心機婊等等,總之“她不是個好女孩”。

如果這樣一個女孩還是相貌出眾的,那就更麻煩了,因為“漂亮的女人一定會騙人”,而騙人就是不對的,即便只是為了自己活得更安全一些,即便並沒有惡意利用和傷害他人也不行,不論如何,她們就該冰清玉潔胸大無腦才對。

人們是否注意到社會上的思潮向來如此?它有時是超脫性別的,只看強弱;可牽扯到了兩性,情勢又不一樣了。

有人呼籲著舉止溫柔愛乾淨會打扮的男人不該被冠以蔑稱,然後更多的人覺得“他是美人”、“他好香”;接著也有人呼籲姐姐就是最棒的,強大又堅定的帥氣女人誰不愛呢?姐姐我超級可以!

那,妹妹呢?

那些的確就是符合著“普遍女孩模樣”的、也很柔弱且並不該被指責的妹妹呢?

論頭腦,她們懂得察言觀色、善於在危險面前明哲保身,於是“綠茶”的帽子就扣上來,一眾性別相同或不同的人笑著指指點點道:“你看她又在釣男人了,有這聰明勁兒就不能好好工作嗎?茶,真茶!”

論相貌,好,我知道你天生麗質,襯得我又醜又low,你肯定充滿了優越感是吧?一定在嘲諷我對吧?笑死,什麼漂亮妹妹,周圍一堆舔狗,還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婊子,騷裡騷氣的,你好看你就了不起嗎?

人的善惡某種程度上非常平衡,換而言之,這世上有多少喜歡美女的人,就有多少冒著酸水變著花樣詆譭的人。

處處做,處處錯,社恐避人叫故作清高,釋放善意、不被人討厭叫圓滑交際花,會體察人心叫心機女,拿自己掙的錢買鞋買包買飾品叫拜金,懂得根據不同境況說不一樣的話叫裝、虛偽——而上述種種是很難向人傾訴的,因為世上就是有一部分人會說:

“可你已經很漂亮了啊!你還想怎麼樣?”

就像一個妻子病逝兒子夭折的專情富翁跪在墓碑前痛哭時一樣,有一部分也總是會說:

“可你已經很有錢了啊!你還想怎麼樣?”

最容易遭人嫉妒的無非三種東西:權、錢、臉。

於是久而久之,擁有這三種東西里任何一項的人,似乎就失去了訴說悲痛的權利。一旦他們難過了、崩潰了,在某些人眼裡,就會自動轉化為“不知足”亦或是“活該”。

可,這世界上誰活著沒有痛呢?

又有誰的痛楚,就該天生被人剝奪、封口呢?

於是惡意繼續製造惡意,崩潰過的那些有權、有錢、有臉的人也接受了現實,變得冷漠,讓自己完全成為了被別人嫉恨的模樣,揮霍著他們擁有的資本,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優越感,反正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也會遭人恨不是嗎?好呀,那就乾脆真的成為那樣吧!沒心沒肺的生活更快樂!

因此“特權”二字在這種現象的烘托下越發拔高,差距的拉大和“特權人”的嘴臉又進一步惹得平凡民眾妒忌憎恨,而當他們也擁有了三種東西里的至少一樣時,也漸漸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人性迴圈,不外如是。

喬嶼剩下的初中兩年便在這樣的自暴自棄中度過。

她接受了自己隨著長大越發出挑的外貌和身材,對以花鈴為首的女孩們的謾罵鄙夷和一部分男同學下流的調侃無動於衷,活得像一位寫在裡也會遭人冷笑的,“過分完美的瑪麗蘇女主角”。

她開始百倍努力地學習,以成績和討巧的模樣成為老師眼中值得被關照的學生,以此得到和關係好的老師上下學一起走的機會——這樣那些真的有著淫邪念頭的混子男生就找不到機會傷害她。

“好煩吶,活得跟宮鬥一樣,累不累啊?”常有班級里豪爽且大大咧咧的女生無語地評價道。

“嗐,人家是美女,美女都是這麼困擾的啦~”然後便有人嬉笑著諷道。

說得好像喬嶼要規避的一切都是自找的一樣——好吧,如果這副來自父母的相貌是她的問題的話,那她的確是自找的。

於是喬嶼學著把身上所有的優勢都當成武器。

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她辨別著他們的聲音,分析著他們的喜惡,盡全力讓自己不被傷害也不會被麻煩找上門。

聽起來像個過分矯情的被害妄想症患者。

如果不出意外,喬嶼會繼續這樣明哲保身,承認並接受自己俗氣且格局狹隘的生活,直到徹底病死老死,總之儘可能無害地——不傷害別人也不讓別人傷害到自己——過完這一生。

她寧願把寶貴且罕見的聯覺一絲不露地藏進身體裡,因為在回報社會和奉獻自己前,她想好好活下去都很難。

任何都不能在沒有提供一絲幫助和支援的情況下,站在制高點上口頭要求哪位有能力的人做些為國為民的大事。

“能者多勞”的同義詞叫“弱者白嫖”。

如果不出意外,喬嶼會像普通的、外貌比較出眾的女孩那樣活完一生。

如果不出意外。

十六歲,院長奶奶被家人接回,新的院長告訴他們,年滿十六歲的孩子必須離開孤兒院。

這不是一個太過絕情的安排,因為新院長在這之前已經聯絡到了許多有收養意願的家長,除了包括喬嶼在內的幾個少年少女外,絕大多數孩子都找到了養父母。

收拾行李的時候,花鈴突然走了進來。

喬嶼早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停下動作,起身看過去。

“恭喜你。”她輕笑著對花鈴說。

相貌和性情都比之前成熟了不少的花鈴看著她,突然說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以前沒有走嗎?”

喬嶼知道花鈴說的是五六歲的時候,那時也有一對夫妻想收養她,但她拒絕了。

“因為他們先要的是你。”花鈴繼續道,“我不想要你挑剩下的家長。”

喬嶼沒再反駁,她知道這種事做起來沒有任何用處。

“恭喜你。”她輕聲重複道。

花鈴頓了一下,右腳在地板上侷促地碾了碾。

“你。”她開口,“你要來我家嗎?”

“那兩個人——我的新爸媽還挺有錢的,不介意多一個孩子。”

喬嶼有點詫異,她看見了花鈴話語的顏色,的確是善意沒錯。

或許有一些來自贏家的施捨,或許有一些歉意和愧疚,它整體上是善意的。

“不了……謝謝你。”喬嶼露出一個笑容。

“你確定?”花鈴沒有因為被拒絕而急吼吼地發脾氣,神情古怪地看著她,“不是我說,就是這個招蜂引……很顯眼的樣子,你確定要一個人討生活?”

喬嶼慢慢眨了眨眼。

“嗯,先試試吧。”她說。

“……行吧!那,那,回見了。”

花鈴猶豫了一會兒,乾巴巴地同她道了個別。

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在喬嶼疑惑的注視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問:

“……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喬嶼怔了幾秒:“沒有啊。”

“怎、怎麼可能!”花鈴紅了臉,“我明明對你——行吧,那你為什麼不恨我?”

喬嶼垂了垂眼睛,輕言細語道:“初二學校組織春遊的時候,我被推進池塘裡,是你救了我。”

她記得不同人的腳步聲,推她的不是花鈴,在她意識模糊間,蓋下校服然後立刻跑走的才是。

花鈴愣住了。

“是你救了我,還把校服外套扔給我了……不是嗎?”喬嶼笑了笑,“謝謝你。”

她嘆息過,埋怨過,也恨過,但惡意的顏色很暗,習慣了就不會再特別留心了,反倒是色澤明朗的善意,她印象比較深刻。

最初只是因為不這樣她會情緒爆炸,活不下去,後來漸漸地也就成了本能,作為性格里趨利避害的一部分,她像疊星星的孩子,把細小的善意收進透明罐子裡,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

“哦。”花鈴看上去有點無措,“哦。”

似乎是突如其來的感謝讓花鈴無所適從,她輕輕跺了跺腳,就要轉身。

“……哎,那個,對了。”

花鈴轉了身又轉過來,神情分外糾結,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才道,“給校服的是我,但是,救了你的……是你。”

喬嶼愣住了:“什麼?”

“哎呀!我、我說不清!”花鈴急躁地扯了扯頭髮,“那時候我跟在孔小瑛後面來著,沒想到她真的把你推下去了!我就、我是想救你的!可是我也不會水,只能在林子邊看著你沉下去……”

“然後你沉下去了,又浮上來了,順著水漂到岸上,那時候天都要黑了,老師還在喊喇叭,我跑過去,就看見你本來肚子都這——麼大了!眼睛也瞪出來,特別嚇人!再、再然後,你就突然動了!”

花鈴打了個哆嗦,臉上是恐慌和不解,“你自己撐著上半身把水都吐了,看著也正常了很多,我……我就嚇得把校服扔給你,趕緊跑了。”

喬嶼呆在原地,一時間被驚人的資訊量衝懵了。

顏色的反饋告訴她,花鈴的情緒沒有任何偽裝的成分,她是打心底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

“所以……就,你也不用特別,謝我。”

花鈴的聲音弱下去,“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哪會叫你‘妖女’。”

“好了好了!我、我走了啊,再見!”

她把整件事說出了口,慌亂中又有一絲異樣的安心,趕忙小跑著離開了,這次沒有停下。

喬嶼懵懵地站著,腦子裡混亂一片。

不是花鈴救了溺水的她……她自己又活回來了……?

喬嶼不自覺按了按心口,那裡傳來鮮活的跳動聲。

似乎是“意識到”本身牽動了什麼,她眼前閃過一大片燦爛而溫暖的紅色。

耳畔幻聽到了某人強有力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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