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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都被掣肘,蘇明安的意識有些模糊。

隨著“叮”一聲輕響,他感到太陽穴一麻,龐大的資料如同下墜的瀑布,驟然開始衝擊他的大腦,一股冰冷的電流從頭流入四肢。

這種如同死亡的感覺,他感到熟悉,甚至有種家一般的溫暖。

“亞……撒。”

他聽到隱隱約約的聲音,有人在呼喚他。

緊接著,哀怨、絕望、憤怒……彷彿人世的所有負面情緒一下子朝他襲來,像是繁雜的絲線般絞揉在一起。

有一個人在朝他哭泣,面目模糊不清,隨後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直到身影無窮無盡,流下來的冰冷淚水匯聚成大江大河。

他們向他伸出雙手,彷彿要緊密地擁抱他,又像要吞沒他。

像在……祈求“神”的幫助。

……

【“求您!看看我們吧!看看我們吧!”】

……

【“什麼都沒了,為什麼會這樣啊!!!”】

……

【“回來了,小北迴來了……”】

……

【“不要哭,我喜歡你們,笑著的樣子。”】

……

【“我隱約想起,許多個模擬之前,我的眼神還沒有這麼冰冷,我對生命的態度,也遠不如現在這般輕浮。”】

……

【“但為什麼要讓我揹負那麼多的亡靈呢?”】

……

【“但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樣的煉獄呢?”】

……

【“如果我成為了天平本身,一端是世界,一端是自己,在一百次一千次的‘測量’中,我會有一次,將天平側向自己的方向嗎?”】

……

【“愛……愛是,什麼?”】

……

【“亞撒——阿克託!”】

【“亞撒——阿克託!!!”】

【“世紀災變都怪你!都怪你!!”】

……

“咳,咳咳咳——!”

蘇明安猛地睜開眼,後背冷汗涔涔。

他的四肢依然被束縛在床上,只有頭部能勉強轉動,麻醉已經褪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綁帶摩擦手腕的粗糙觸感。

他難以形容自己剛才的共鳴——對未來的絕望、深重的孤寂、無法脫離的束縛……人類的各種負面情緒像是積雨雲一樣厚壓在他的身上。

人們不同的眼睛,悲傷的,絕望的,哭泣的,蓄淚的……一次次從他的大腦飛速劃過。

這樣強烈的情緒衝擊,遠遠超出了他能承受的上限,他的眼前一片暈眩,視野像是拉伸的月光,只剩下冰冷刺眼的白色,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胸前傳來布料的觸感,似乎有人將一件外套搭在了他顫抖的身上。

“第一次共鳴結束了,冷嗎?”

耳邊傳來聲音。

蘇明安扭頭,已經快速鎮定下來,只是呼吸仍然急促。

一名黑髮青年坐在床邊,深灰色的眼眸像沾染了微浮的火光,身穿銀灰色馬甲,外套已經脫下。令人感到暈眩的冗雜資料流淌在身邊,像是簇擁著他的白色花朵。

——亞撒·阿克託擁有將一切圍繞他的事物,都變得溫柔而美麗的特質。哪怕是無機質的資料流,在他身周也猶如花朵。

“冷嗎?”阿克託再度問道,深邃的眼眸像墜著日光,像是陽光被碾碎成粉,細細灑入他的瞳孔。

看見這個人,蘇明安差點以為原本的阿克託回來了。在他的印象裡,原本的那位阿克託博士,就是這樣一位沉穩、溫和,心中懷有大愛的學者,語氣充滿關懷。

但眼前阿克託眼中若隱若現的紅色在提醒他——這是那個崽種神明。

“你剛剛做了什麼?”蘇明安說。

“同調,共鳴,提升你對我的接納度。你放心,我會循序漸進,每次共鳴只會持續一小會,不會讓你大腦有損。如果能夠入侵你的軀體,對我而言,遠比入侵廢墟世界有意思。”阿克託說:“這是第一次,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入侵我,你會後悔的。”蘇明安說。

“那可不會。”阿克託說:“第一玩家……如果能夠統領你們的十億人類,可比統領廢墟世界的一億人類要有趣十倍。”

蘇明安的呼吸微微放緩。

他好像……明白神明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了。

“你原來是想要……成為玩家?”

——神明可是第九世界的npc,居然想要替代第一玩家?這與蘇凜的情況不同,蘇凜是被拉出來,神明卻是主動想掠奪玩家的身份,徹底替代蘇明安。

“如果我承諾,以後我能幫你全部完美通關呢?”神明似乎對世界遊戲很瞭解:“你可以將身體交給我嗎?你看,你這麼累,這麼苦……”

“不可能。”蘇明安立刻拒絕。他知道神明很厲害,但入侵者的話怎麼可能相信。

“你要想成為玩家,我有別的辦法。”蘇明安說。

“我知道,你有掌權者技能。”神明說:“但我想要的,是你第一玩家的身份,而不是成為蘇凜那樣的邊緣人。”

“第一玩家可不是什麼有趣的身份。”蘇明安說。

這個位置,誰看上了,誰倒黴。誰靠近了,誰更倒黴。誰要是無法避免地坐上去了,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光看現在還在直播間裡笑哈哈的觀眾就知道,這幫觀眾比廢墟世界的人類要惡劣太多,很少有人會像尊重阿克託那樣,尊重所謂的第一玩家。追星、攀比、出本、發病、瘋狂星期四、禁斷密碼等娛樂現象屢見不鮮。

“嗯……”神明沉默了一會,繞開了這個話題。

“你對我警惕很重,是我招待不周嗎?”神明不再提‘第一玩家’的話題,回頭朝門口說:“小可,拿杯草莓汁來。”

蘇明安側頭,他終於看清了這間房子的全貌。牆邊掛著舊式的掛曆,離門不遠的地方有一臺老式留聲機。淡淡的松香漂浮在空氣中,透著一股精緻的復古風格。

牆上放置許多玻璃掛櫃,裡面放著烽火庇護所的紅披風、隊徽,甚至還有蘇明安這四十年來親手畫的機械設計圖。讓人彷彿回到了那段漫長的歷史。

也許神明對“扮演阿克託”非常執著,將四十年來阿克託的物件都儲存了下來。

床邊有一臺冰白色的機器,幾根電線連結在蘇明安的太陽穴處,這大概就是“情感共鳴裝置”。

一名金髮碧眼的女人走了進來,手上捧著一杯草莓汁。阿克託接過杯子,遞給蘇明安。

蘇明安沒有動。

“啊,抱歉,我忘記了你不能動。”阿克託說:“我拿勺子來幫你……”

蘇明安說:“不了,我不喜歡草莓汁。”

“是嗎?”阿克託遺憾道:“晚宴上我才知道你也不喝酒。所以我特地去神之城的種植園拿了草莓,想給你喝點別的。”

……蘇明安想起來,霖光說過,神之城種了許多草莓。結果這些草莓全部便宜了神明。

阿克託將杯子擱在一旁,突然說:“你覺得,靈魂會不會衰老?如果有一個人,在一個世界中度過了漫長的時間,殘疾了很久很久,當他回到自己的身體,他是否會忘記怎麼呼吸,怎麼站立?”

“我不清楚。”蘇明安說。

阿克託沉吟片刻,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動,泛著一層蜂蜜般的色澤:

“有一個科學理論是,人類是無法永生的,無論他是被改造成不死的機械,還是能被替換不老的內臟,他最終都會死去。因為他的思想是‘有壽命’的,當思想壽命耗盡,這時無論他的肉體還有多少年的壽命,靈魂都會徹底消亡。

一個人的大腦能容納多少段人生?又能吸收多少的感情?如果這些不屬於他的記憶與感情超過了他的負荷量,他是否會達成無法復活的死亡?當人類感到致死的孤獨時,是否意味著他的靈魂到達了保質期?

——我們的肉體會逐漸老化,衰亡的肉體讓我們每個人都在百年間死去。那麼,這種規則是否是在保護我們,防止我們在不朽的肉體中淪為行屍走肉?”

阿克託說到這裡時,眼中有著迷霧般濃郁的悲傷。

斑駁的火光灑在他的側顏,將他的臉頰邊緣染得模糊不清。

“你和一個年僅十九歲的青年聊這個,是希望得到一個幼稚的答案?”蘇明安說。

“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為什麼……明明年僅十九歲,你的精神抵抗意識會這麼強。”阿克託說到這裡,眼中閃過思索:“而且,看見一些人類的掙扎,我會感到好奇,死亡為什麼無法隔開他們的感情,是否因為他們的靈魂還沒有達到保質期?”

“因為人類這種生物,哪怕死了都要相愛。”蘇明安說。

他沒想到阿克託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俯身靠近他,輕聲說了句:

“……不淋漓極致不痛快?”

蘇明安一怔。

……這是在說什麼?

他看了一眼阿克託的眼神,那眼神似乎還很認真。

……神明,你怎麼突然從人類哲學的浩大話題扭到土味歌詞了?不知道是哪個龍國玩家給神明灌輸了這樣的歌詞。

阿克託盯著蘇明安,突然冒出一句:

“可惜我沒有女兒或者兒子,不然若是和你聯姻,我們說不定能成為盟友。”

阿克託這腦回路讓觀眾們都愣住了。直播間滿屏問號。

“聯姻和盟友有什麼必然的聯絡嗎?”蘇明安同樣不解。他們不可能成為盟友,立場完全相悖。

“我喜歡看史書,書上說兩國之間若要維持穩定關係,皇室之間會聯姻,我想這種方法也許對你有用。”阿克託思索道。

蘇明安沒想到……神明還有天然呆的一面,原本以為神明全知全能,沒想到還有這麼亂七八糟的知識儲備。

“一直都是我在說話,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阿克託說。

“沒有。”蘇明安說。神明是個性格很惡劣的傢伙,他問了反而會被引到溝裡去。

“真的嗎?”阿克託表情頗為遺憾。

蘇明安思慮片刻,開口道:“其實,還是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一直很好奇……”

“終於忍不住了嗎?”阿克託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他身體前傾:“問吧,我會看心情回答你。”

他很好奇蘇明安會問出怎樣的問題。無論是他的計劃,他維軍的實力強度,還是黎明系統的真相……當然,這些問題他一個都不會回答。他只是逗人玩而已,就像逗一隻貓。

蘇明安抬起眼皮,與他目光直直相對。

阿克託眼含期待。

“你真的喜歡白毛?”蘇明安開口。

阿克託神情僵住。

“……這就是你要問的問題?”他從牙齒間擠出這句話。

“這些年內城的白毛越來越多了,手段嚴苛的你居然沒有阻止這種荒誕的情況,我猜你肯定是喜歡……”蘇明安說。

阿克託笑容消失。

“啊,被說中了。”蘇明安說。

阿克託臉色沉凝。

……

“叮咚!”

【npc(?)好感度:60點+10點!(友情線)】

……

“警告!內城發生動亂!座標……”

“警告……”

門外突然傳來警報聲,阿克託眉頭微皺。站起身:“我待會再來找你。”

一股電流傳來,蘇明安閉上眼睛,像是再度陷入昏迷。沒人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下,周圍浮現出隱形的絲線。

“蘇凜。”他低聲說了句。

……

“咳,咳咳咳……”

廢墟之間,霖光死死扼住一個高大傭兵的喉嚨。

火勢已經被撲滅,一樓廳堂淪為了煙熏火燎的四面灰牆,那些漂亮的照片與畫作,已經徹底消失了。

一張都沒剩下。

“你這個惡魔,我們不會放過你的……我們救下了那些孩子,沒有人再會遭受你的迫害……”傭兵唾罵著,上氣不接下氣:“還有那些畫作——活該被燒掉!你竟敢拿那些畫詛咒城主!”

霖光冷冷盯著他。

“我……沒有,詛咒誰。”霖光說:“我只是在,想念朋友,感受愛。”

“愛?”

傭兵像是聽到了特別不可思議地事,邊罵邊笑:”霖光——你就是個魔鬼!你就是個雜種!沒有人會想念你這種傢伙,你也配愛……”

四周安靜了片刻。

“咔噠”一聲。

霖光掰下了傭兵的大腿,鮮血潑灑而出。剎那間,刺耳的尖叫劃破天空。

“你會死得比我慘烈無數倍,你這種惡魔……”

“霖光……呵,哈哈哈……霖光啊!”

傭兵最後尖叫一聲,眼神滿是嘲弄,掙扎著斷了氣。

霖光站在廢墟之間,一步,一步,往前走,繃帶裂開了許多道,鮮血染紅了衣袍。

手槍在他手上轉了片刻,他將槍口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

一秒,兩秒,三秒。

他的手指顫抖著扣著扳機,眼神像是大海深處破碎的泡沫。

突然,一隻綠色的螳螂從他的口袋裡竄了出來,死死扼住他的手指。

他放下了槍。

眼前的寒冬冰冷入骨,彷彿永無盡頭。

“……”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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