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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寒風劈頭蓋臉迎來。

蘇明安怔怔地盯著落地窗外的大雪,手指捂住喉嚨,一股嘔吐的衝動傳來,液體從他的嘴角滑落,地面上漸漸滲透出一灘紅血。

他低下頭,眼前一片恍惚,喉嚨間發出晦澀不明的聲響。

“老師?”旁邊傳來特雷蒂亞關切的聲音。

蘇明安盯著地面,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視野正在往前下墜,隨時會向前滾落在地……

對了,不能浪費時間,他要抓緊時間……

他扶牆站起。

如果要終止核爆,他必須要殺死霖光這個許可權者,而如果要殺死霖光,他一定要拖到分身明趕來。

一旦他拖不到分身明趕到,就只能讓唯一具有戰鬥力的特雷蒂亞去殺。可特雷蒂亞必然會因為“d-r-e-a-d”指令失去戰鬥力。

諾爾紅眼,山田被霖光馴化,露娜死亡,路遠在末日城……根本沒人可以協助他,就算從戰場上調動兵員,如此短的時間根本來不及。

死局。

三線死局。

——霖光神之城的核爆,黎明之戰的最終戰場,被門匙軍團殺死的玥玥……

他要怎麼才能三線完美?

他要如何榨乾自己的最後一絲能力去救下他們?

他在前方拼死阻止核爆,把自己折騰得滿身是傷,愛德華這些玩家卻只想著對玥玥出手,殺死他的同伴。

這也正是愛德華一死,舉世歡慶開香檳的原因,連那些中立的旁觀者都看不下去。

因為這些不顧大局的玩家與他背道而馳,他硬生生將本來打完了的勝利結局玩成了地獄難度。

……可若是不救,他自己便會淪為地獄。

有人聽從擺佈,有人拼死守護。

他連為自己可悲的餘地都沒有,自憐的後果就是自我崩潰。他無法對躺在血潭邊被炮轟死的玥玥坐視不管。

【再快一點……】他心裡這麼想著。

“咔噠”一聲,他從揹包格子裡取出藥盒,裡面放著足足八顆精神穩定膠囊和四枚精神穩定針劑。這些是他當初在中央實驗室做的全部存貨,足夠他用到副本結束,甚至留到下一個副本。

然而現在他急切地需要它們,哪怕他從未一次性服用過這麼大的量。

“咔噠”“咔噠”藥盒一開一關,他一連吞服八顆膠囊,眼前搖晃的視野很快穩定。漂浮的大雪彷彿都疊了一層灰,刺眼的地面綠光逐漸轉變為了柔和的灰色,像夢境中漂浮的霧氣。

這些柔和的色彩緩緩將他抱緊,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猶如母親的溫暖的懷抱。他從未感覺如此寧靜過。

【再快一點……】

“鐺——”注射器墜地,蘇明安搖搖晃晃踩過碎裂的針頭,脖子上留下四道注射劑的針孔痕跡。走廊深處山田町一趕來的身影彷彿一團灰黑色的影子,像一隻掠過他眼前的飛鳥。

“蘇明安……”山田町一很快注意到了蘇明安,他愣住了。

那跌跌撞撞狼狽不堪,眼神僵硬臉色蒼白,身上一點精氣神都沒有的黑髮青年——是蘇明安?

到底發生了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無法觸及的事?

山田町一隱約感覺,此時的蘇明安彷彿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在蘇明安冰冷的眼中甚至猶如一個npc。這種猜測與直覺令他恐慌。

“蘇明安,發生什麼事了……”山田町一問道。

蘇明安沒有回應他,他接過輪椅,迅速升上天空。

他的眼中彷彿還刻印著那柄湛藍的光劍,一次刺入他的胸口,一次刺入她的脖頸。她絕望的眼神還停留在他眼前……

【再快一點……】

寒風揚起他的黑髮,十二發藥物的同步攝入令他彷彿飄飄然立於雲端,就連觀眾的彈幕也變成紛飛不清的白色光影。

抵達天台,他伸出手,操控AI耶雅入侵中控臺。數分鐘後,“嚓嚓”的輕微踩雪聲從後背傳來。

“——路維斯!”

身後傳來霖光隱含怒氣的聲音,數百道炮火的光芒朝著蘇明安轟炸而來。一聽到聲音,蘇明安早有準備,輪椅屏障立刻升起。

自始至終,蘇明安連一個眼神都沒施捨給霖光,一直緊緊盯在操控介面,他始終沒有回頭,眼裡只剩下了閃爍的路線圖與守衛駐點。

【再快一點……】

“咔噠——”防禦值在狂轟濫炸之下降到零點,屏障破裂,一股大力傳來,輪椅“咣噹”一聲被踹飛。

蘇明安倒在地面,心情寧靜,這次他驅逐了更多的守衛軍,分身明能提早足足十五分鐘趕到。

“咔——”

霖光捏住蘇明安的脖頸,將他高高舉起,而蘇明安一動不動。

血色的航空障礙燈照耀到他們髮間,停留在霖光攥緊的手上,隱約的“咯咯”聲像爆豆子一般傳來,蘇明安全身的感官都緊縮成了一個漆黑的小點,他充血的雙眼平靜地看著收緊手指的霖光,彷彿面前只是一個沒有智慧的浮游生物。

他的視線已經平淡到了極致,眼裡倒映不出任何東西。

“……”

下一瞬間,霖光驟然鬆開了手。

他顫抖著後退一步,看著墜入雪毯裡的蘇明安,他不想承認他剛才害怕了,居然對蘇明安剛才的眼神產生了畏懼的情緒。

“咳……咳咳咳……”蘇明安咳嗽著,五指在輪椅扶手上留下溼滑的血痕。

“不要阻止核爆。”霖光伸手。

但蘇明安不可能不去阻止。

一旦發動核爆,澈他們這些關鍵npc都會死。蘇明安不可能等到凱烏斯塔結束去看一眼核爆全滅的結局,那樣回檔點早就定格。

【再快一點……】

他依然伸手朝前扒拉,很快一陣清脆的骨裂聲從右腿傳來,霖光這個“碎骨小能手”又開始發功,擰斷了他的右腿。

但這一次,蘇明安連呼吸頻率都沒有變化。

十二發精神穩定藥劑,加上體內尚未消失的麻醉,他已經幾乎沒有痛覺。

在不會感到痛,也不害怕死亡後,一個人能變得多可怕?他現在是一個人,還是一團只會自主行動的肉塊?

“唰!”審判天平一閃而過,一柄劍刃從霖光身後一貫而入。分身明從陰影裡走出,殺死了霖光。

更高一層的厚雪鋪蓋而下,彷彿將一切痛苦都隨之掩埋。霖光向前倒去,伸出的手掌垂落在雪中,鮮血很快滲入了雪面。

蘇明安掙扎著,咳嗽著坐上輪椅。

【再快一點……】

這次他絕對有機會,他足足快了十五分鐘,身上的傷勢也是三週目間最輕的一次。

太好了。

不會比這更好了。

“路維……”身後的聲音漸漸消失,消融於寒冷之中。

飄飛的夜雪之間,警戒燈停息。

蘇明安一路飈飛,衝向血潭方向。愛德華被梅開三度地震裂了全身骨骼。

他衝向血潭對岸,少女的黑髮像密集織就的蜘蛛網,將她纖細的身軀籠在網的中心,彷彿一隻困在火上的蝴蝶。她的雙眼緊閉,呼吸幾乎微不可聞。

——她被人拋棄在了這裡,自生自滅等待死亡,如果蘇明安不來,她該有多絕望?

在最開始,她成為屍體的那個周目,在看著炮火朝她無法動彈的身體轟來時——她臨死前眼裡倒映著的會是誰?她會有多難過?

蘇明安拉起她,她睜開眼,輪椅載著他們駛出這片無邊地獄。

他趕到了,一切都不會發生。

“明安,把我放下,我得了缺失病……”她伸出焦黑的手想推開他。

然而蘇明安只是搖頭:“我有傳教光環,我能救下你。”

玥玥的狀態看起來比前兩個周目都好,這是最好的訊息。

“好。”玥玥點頭:“那我也會努力一下,我會努力獲救的……”

“你想聽什麼?”

“我想聽你四個月前沒講完的那部。”

“好。”蘇明安開始講述。

輪椅掠過血海,他們這一次甚至撐到了衝入城市,這是從未有過的突破。

溫暖了許多的空氣撩起他們的髮絲,連玥玥的臉色都好了些許。

街頭小巷,簷下彩色絡子飛揚,如同迎風招展的彩虹,現在正是跨年時刻。不少人在街頭高高仰起頭,看著天際燦爛的煙花。

臨近午夜十二點,煙火照亮天際,連耳畔的風聲都帶著高昂的喜樂,人們在看煙花時,同時看見了空中飛馳而過的輪椅。

“——那輪椅,好像是阿克託城主!”

“——他怎麼會來這座小城?”

“是好事!大好事啊!城主!前線戰況怎麼樣,我們的戰士們還能回來嗎……”

“城主是來和我們一起過年的嗎?”

人們的聲音交雜,蘇明安聽不清,甚至他的視野已經縮成了一個小點,他駕駛輪椅,帶玥玥衝向有醫療器材的地方。

他闖入醫院,掠過驚呼著的醫生護士,關上房門。

“你躺一會。”他將流淌著組織液的玥玥平放在床上,找出強生劑一類的吊命藥品,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失溫了,眼睛漸漸眯起,像一艘逐漸下沉的小船。

“好睏……”她說。

“再堅持一會,聽我的聲音。”

蘇明安語聲低沉,麻醉劑藥效已經褪去,之前喉嚨被掐的疼痛逐漸佔據他的大腦。

她身上滲透出的鮮血彷彿燃燒的火焰,在潔白的床鋪間猶如油畫,宛如他給她推薦過的,帕斯卡·基尼亞爾的鬱國。

而他正在為她背誦這部:

“【但是您為何還要畫呢,既然一切都將被消耗殆盡?】”

他取出一管針劑,說話時喉嚨一陣火燒火燎:

“【每個人都帶來他自己那小小的火把,彙集在照亮世界的大火把中。】

【有時候,一片薄霧或者一座高山足矣。有時候,在陣陣狂風的摧殘下低頭搖晃的一棵樹足矣。有時候,甚至夜色足矣,用不著睡夢來把黑夜中不存在或丟失掉的那些東西顯現給心靈……】”

哪怕只是一片薄霧、一棵樹、一抹夜色。

他喜歡這部,正是因為這段話。

攥緊針劑,蘇明安回過身,手裡液體微微推動,打算為她注射,嘴裡的故事依然一刻不停:

“我覺得還有一段很有意思,他們之間的情緒對撞令我印象深刻。

他說,【我痛苦啊,夫人,我苦於無法碰到您……】”

他的語聲頓住。

她閉著眼,平躺在潔白的床上,兩旁掀開的白色被單彷彿天使的翅翼,在她身側周展而開,胸腔間沒有半點屬於生命的震鳴。

“……玥玥?”

蘇明安佇在原地。

他將針劑刺入她的手臂,另一隻手向前,探向她的呼吸……

“她回答道,【先生,除了輕柔的風,沒有任何什麼可以碰到我……】”

“咣噹——”

針劑掉落在地。

他止住話音,僵硬的視線微微移動,喉間發出晦暗不清的哀鳴,吞下驟然從胸腔間漫上來的血腥。

他的指間,沒有感受到任何風。

聽到動靜的醫生護士們“唰啦啦”一下衝進來,看見靜立在床邊的蘇明安。

“城主……”

他的神情被凍結在了某一刻,嘴唇一片青紫。視線僵硬著懸空在空氣中。

他緩緩回過頭,望著這些醫生護士,猶如直線般僵硬的嘴角微微勾起。

像是有無形的絲線在吊著他的嘴唇行動,拉扯他的嘴角,這些絲線強迫他像小丑一樣,眼角勾起,視線失去焦距,露出慘烈的笑容。

他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一個極其慘烈的事實。

空氣彷彿成了一柄鋒利的刀,攪得他鮮血淋漓,渾身顫抖。絕望像岩漿一樣從大腦皮層的灰質褶皺中噴出,灌滿了他的顱腔。他一字一字的話語像牙齒鉗在動他的牙,嘴裡一股苦澀與血味交織。

“來不及了。”他笑著,手臂無力垂下,像在嘲諷自己:“原來真的來不及了……”

笑聲慘烈而倉促,他一笑一喘,猶如快要溺水而死。

床上的她已經死了。

他笑著,卻愈發感受到窒息的痛苦,喉嚨火急火燎,他的每一聲笑聲都是自我懲罰。

醫生和護士們遲疑片刻,都沒笑。

只有一個情商低的小夥子巴巴地跟著笑。

“哈哈,城主您在笑什麼啊,別笑了,我也想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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