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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我還是不太理解,衛氏女帝為何要這樣做?

「當初明明是她親自廢帝,後又將廢帝后的潯陽王一家貶為庶人,態度如此堅決,甚至還對左右宮人言,母子決裂,永不相見。

「衛氏女帝最是厭惡廢帝一家,這十數年來,對這一家子也是不聞不問,此事世人皆知。」

謝令姜滿臉疑竇,顧不了這些話說出來、落在某些人耳朵裡是否太過難聽,她臉色複雜的看著歐陽戎道:

「可怎麼到了大師兄這裡,卻又成了所謂的處心積慮的備胎閒棋,甚至還要授予被廢的潯陽王皇嗣之位?

「這道大轉彎,未免也太過離譜了些,暫且不說個人喜惡,親自食言,衛氏女帝難道不要威嚴面子了?」

本來準備走人的歐陽戎,看見小師妹的反應,輕笑搖頭,又坐了下來。「小師妹要不去問問老師吧。」

歐陽戎拿起茶杯淺抿了口,微微皺眉,低頭看了眼茶水。「讓我來,大師兄。」

謝令姜立馬上前一步,嗓音溫柔的接過茶杯,她俏生生侍立歐陽戎身前,乖巧倒好茶水,坐在對面,白皙手掌趁著尖翹下巴,眼眸一眨不眨看著他道:

「我還是想聽大師兄說。況且,說不定阿父也不太懂哩,畢竟大師兄這些話,確實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了。」

謝令姜頓了頓,宛如遠山黛的眉頭輕皺,歪頭奉茶給歐陽戎,清脆道:

「大師兄,以前不是沒有人想過廢帝一家人可能還有機會,不是沒有人去燒冷灶,可是後來衛氏女帝的態度,還有十數年的不聞不問,又被貶為庶人失去了競爭資格。

「再生僻的冷灶也沒有這麼燒的,就連最懂得揣測女帝心思的衛氏,都懶得關注前潯陽王一家了,後來也只有保離派大臣中最保守念舊的老臣才會時不時的關照一下那家人,也算是在朝局上徹底失勢出局了。」

歐陽戎忽然指著不遠處擺放了琳琅滿目史書的書架道:「師妹最近可常讀史?」

謝令姜一愣,不過還是如實道:「在白鹿洞時經常看,現在不常翻。」

「還是看看為好,不光是讀書的時候看,史書這東西,是用來讀一輩子的。」歐陽戎端起茶杯沒有喝茶,眼睛注視書架,平靜說道:

「我最近閒來無事,就經常讀史,翻開春秋左傳,裡面有一篇文章頗有意思,讓人不禁看了又看。」

練氣士起源於先秦時期,那段時期,練氣士尚不顯,所以先秦時期的歷史,包括諸子百家已經活躍如初,與歐陽戎記憶之中的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左傳》依舊是儒門經典,作為儒門翻書人,謝令姜肯定讀過。

而歐陽戎也沒騙小師妹,從地宮醒來這幾個月,他確實經常翻看史書,便是想搞明白兩方世界的差異性,不過卻也看見了不少熟悉的歷史。

謝令姜好奇問:「哦?哪一篇能讓公事繁忙的大師兄都念念不忘。」歐陽戎輕聲說:「鄭伯克段於鄢。」

「鄭伯克段於鄢。」謝令姜失笑:「這不是左傳第一篇嗎,大師兄看了又看,是不是一直心不在焉,每次拿起都只翻到了第一頁?

「咦還是小師妹懂我。」

歐陽戎也展顏笑呵,可旋即,他忽然臉色一斂,話鋒陡轉:

「姜夫人偏愛幼子叔段,壓惡另一子莊公,欲取莊公而代之。莊公即位,屢屢縱容,誘使叔段得寸進尺,愈加驕橫,最後引起公憤,莊公才出兵討伐,然後在鄢地打敗了叔段,使他「出奔」。

「平叛後,莊公又將姜夫人安置城穎,發誓「不到黃泉,永不相見」,不久又生悔意,可是怕破除誓言,為人恥笑,便挖掘一條隧道,通往泉水,也就是到了黃泉。

「遂又在隧道中蓋好房子,令人接來姜夫人,母子相見,抱頭痛哭,恢復如初。歐陽戎呵呵一笑,轉頭說道:

「寥寥七百餘字,講了一個兄不兄,弟不弟,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的故事,又取名鄭伯克段於鄢,骨肉之間,卻用一個「克」字,好一個春秋筆法,好一個微言大義。

「史官下筆,真是煞費苦心;後世注重忠孝禮教的儒家門生,讀這段青史,也真是頭疼啊。」

歐陽戎一番笑語落下,不管是外屋裡屋,皆落針可聞。

謝令姜微怔了會兒:「大師兄怎麼突然和我講這個?難道······是類比?莊公比誰,叔段比誰,姜夫人又比作誰······」

歐陽戎搖搖頭:

「怎麼對號入座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師妹還沒看明白嗎,鄭莊公是春秋一霸,在帝王權術上無可挑剔,可是對對待骨肉親情,莊公是怎麼做的?

「如果小師妹讀懂了鄭伯克段於鄢,就不會問我剛剛那個問題了,這還是千年前就發生過的帝王家事,嘖嘖。」

一時間,謝令姜面色凜然:

「被大師兄這麼一說,師妹我也覺得此文確實字字精到,值得細讀。」

歐陽戎笑問:「此文有一句話,最是傳神有味,我最喜歡,小師妹可知,是哪一句話?

謝令姜顰眉蹙頞,這回沒有再傻乎乎問,主動走去書架,抽出一本《左傳》,迴歸座位。

低頭掃了兩眼,她本就聰慧機敏、過目不忘,少頃,直接執筆,在紙上寫下一句,兩指抵桌,輕輕推出。

歐陽戎籠袖垂目,輕瞥一眼: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這是莊公一番欲擒故縱後,準備出兵征討「人神共憤」的幼弟叔段時,對身邊人所講的話。

「大師兄?」謝令姜眼睛亮亮的看著歐陽戎,眸底有探尋確認之色。「此句亦妙,莊公的小心思袒露無遺······但不是這一句。」

歐陽戎輕輕搖頭,轉而伸手取過謝令姜捏在手裡的筆桿,謝令姜乖巧積極的給他磨墨鋪紙。

筆桿尚有小師妹手心香汗餘溫,歐陽戎沒有在意,默默書寫一言,收筆喝茶。謝令姜螓首湊近,宛轉蛾眉,白玉小齒輕啟:

「遂為···母子如初?」她迷糊抬臉,嘀咕道:

「怎麼是這最後一句?這句不就是說母子二人經歷那些亂事後,重新和好如初了嗎,很正常的結尾,大師兄喜歡這種帝王家的溫情脈脈?」

歐陽戎笑容不變:「母子如初?莊公與母親姜夫人,最初的感情是什麼樣子的?謝令姜張開的粉唇小嘴僵住,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怔怔道:

「好一個「初」字,若不是大師兄提醒,差點漏掉了。」歐陽戎慢慢喝茶,謝令姜咬唇垂目,琢磨回味。

師兄妹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

謝令姜認真道:

「大師兄,我相信衛氏女帝能做出這樣的事了,所謂的母子決裂、永不相見,在帝王家確實不是阻礙,有的是法子繞過去,只要能達到她的目的就行,就連法理也能找到漏洞,庶人身份又如何?」

她不禁感慨,一向天真純潔的她,開始有些理解這種權力遊戲的規則了。歐陽戎點點頭。

「其實這些,應該是老師他來教你的。」

「沒事,大師兄也一樣。」謝令姜忽抬頭,又低頭,悄悄道:「而且······大師兄的話,我更聽的進去一些。」

老父親的話不愛聽對吧······歐陽戎無語搖頭,他笑容溫和,抿茶問道:「師妹還有其它疑惑嗎?」

「沒有,大師兄請繼續講,我······愛聽。」

謝令姜肅然起敬,給歐陽戎恭敬倒茶,低眉柔聲道。歐陽戎眯眼,徐徐道:

「既然師妹已經理解,當今聖上與鄭莊公是同一類君王,理解了她的權欲,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好解釋了。

「先簡單捋一捋。

「衛家人本是當今聖上建立大周的重要權力支柱,這些年什麼髒活累活全是他們乾的。

「但是在聖上眼裡,衛家人也不能一家獨大,秉持帝王術,需要立起一個朝局上的平衡手,讓衛氏更加死心塌地,同時又要容易控制,這也就是當今聖上,當初選擇把那位相王殿下留在神都深宮的緣故。

「這些年來,維護離乾的大臣們,守護的物件一直都是主動讓位的相王殿下,與衛氏兩位親王爭奪皇嗣之位的,也是現在已經改為衛姓的相王殿下。

「而對當今聖上而言,相王殿下不僅乖巧懂事的改為衛姓,此前還有過主動讓位的事蹟,相對容易控制,可以用來收束本就對當今聖上有怨氣的心念離乾的文官勢力,同時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兩派十數年來,這大周這個新立的朝堂上鬥而不破,但是近年情況愈演愈烈···

···這就是此前的基本朝局了,小師妹應該比我清楚。

說到這裡,歐陽戎瞥了眼謝令姜,其實恩師謝旬與小師妹,就是屬於後面這一類,一直都是同情那位相王殿下,立場也不必多說。

果然,謝令姜悵然道:

「知道是知道,但是沒有想到,原來這些全都在衛氏女帝的算計之中。歐陽戎不禁搖搖頭:

「可是再溫順的綿羊,也有變成猛虎的一天。

「小師妹此前也說過。營州之亂令當今聖上威望受損,營州之亂的直接責任人是衛家人,此事之後,若無重大變故,衛家人已經失去了幫助聖上保住權勢、進而窺望大統的能力。

「也就是說,保住這大周朝的大統,已經很難靠衛氏做到了,魏王衛繼嗣看來是沒法繼承皇嗣了,你說衛家這位大王爺,取什麼名不好,偏偏取繼嗣,現在好了,取什麼缺什麼。」

他輕笑一聲,嗓音在書房內迴盪,反正有小師妹在,周圍不可能有人可以輕易接近旁聽,歐陽戎倒是直接放開了些,什麼大膽的話都敢說,今日也不再束手束腳的裝糊塗,不想當謎語人了!

他身後不遠處,一張珠簾似是在裡屋未掩窗扉漏進的微風中,微微搖晃。歐陽戎沒有在意這些旁支末節,語氣淡淡道:

「可是當今聖上又年事已高,相王殿下及其背後的保離派,愈來愈有可能大膽聯手,危及當今聖上權力,甚至將其逼下龍椅。

「有些事,太宗皇帝又不是沒有在玄武門示範過,以弟弒兄,逼父退位,這些事才過去了多久?當今聖上難道會忘?」

「大師兄,這·····」

謝令姜聽的心驚膽戰,微微後仰,歐陽戎卻越說越大聲,身子前傾,目光直直道

「所以我說,當今聖上必須啟用那一粒閒子,開始動手鋪路,將廢黜的潯陽王一家接回京城。

「潯陽王離閒比相王離輪一家,法統更加純正!因為當初高宗皇帝臨終前選擇的太子離閒!

「一旦離閒一家被迎回京城,由於身具純正法統,一部分保離派一定會向他靠攏分化,而離輪在京城待了多年,同樣有一批已經下注的保離派圍繞他不走,這樣一來,聲勢浩大的保離派就被成功分裂了!

「離閒一家人可以起到牽制相王離輪一家的巨大作用,且離閒是兄長,相王殿下只能笑臉以迎,無話可說,甚至還有主動讓出皇嗣之位,這就是法統的壓制。

「又因為是被當今聖上主動降恩迎回,離閒一家人只能對當今聖上感

恩戴德,主動維護,而且離閒一家被流放了十幾年,在朝野上一片陌生,對於當今聖上而言,十分容易掌控,也容易塑造,可以以此作為槓桿,讓朝局又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謝令姜低頭頻頻喝茶,掩飾驚疑面色。

歐陽戎忽問:「小師妹,若廢帝一家返回洛陽,你與老師怎麼選。」

謝令姜安靜良久,「只要是太宗的子嗣,自然都支援。另外衛氏必須滅,血債血償!

歐陽戎失笑搖頭。「大師兄笑什麼?

「小師妹還是有些幼稚了。」

歐陽戎冷聲說道:「衛氏作為爭位失敗者,確實面臨被徹底清洗的風險,但是畢竟是聖上身下皇位的重要支撐······

「聖上不會讓它輕易倒下的,迎回離閒一家,也有助於緩解離衛之爭,畢竟離閒一家,與衛氏恩怨不大,甚至有重修於好的可能······」

「怎麼能這樣!豈不是白乾了!」謝令姜拍桌。

「所以我說了,不是離衛兩方誰贏的問題,這是當今聖上大贏、中贏、小贏的問題,」ap.

歐陽戎搖搖頭:「而且真到那時候,聖上八成又要開始準備下一步了。」「下一步?下一步要做什麼?」

歐陽戎喝茶不語,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大師兄快說,衛氏怎麼才能被滅。」

「只能和你說到這裡了,後面也不一定對,這些走向,已經夠讓你們規避風險了。」歐陽戎默默搖頭。

謝令姜愈發焦急催問,身後裡屋似是又傳出些急促風聲。歐陽戎不禁轉頭,謝令姜立馬身子緊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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