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三章 老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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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完書稿,謝煜希又找上了李諭。
“你知不知道如何租房?”謝煜希問道。李諭納悶道:“北京飯店住著不舒服嗎?”這可是最豪華的了,要是它都不行,真是沒地方可以代替。
謝煜希說:“並不是舒服不舒服的問題,我只是對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想要住在傳統的四合院之中,而且面積擴大,方便此後辦公所用。”
“確實有必要,”李諭說,
“正好一起去茶館找崔老三問問哪裡可以租房,也讓你嚐嚐地道的中國茶。”清茶館裡,李諭要了一壺上好的明前貢龍,然後招呼過來瓜皮帽崔老三:“離著北京飯店近點的地方,還有沒有大點的宅子往外租?”崔老三發現只要是李諭找上門,就是大生意,立刻來了精神:“有,當然有!正巧錫拉衚衕有戶東家想要往外租,不過房子有點大,兩進院子。”錫拉衚衕在王府井邊上,緊靠東皇城,離著李諭所住的東廠衚衕不遠,走路十幾分鍾。
李諭說:“好地方,價格多少?”瓜皮帽崔老三說:“東家剛給我說要租賃,還沒來得及定好價格,要不您稍等,我把東家當面請來。”李諭問:“也好,要等多久?”崔老三緊了緊衣服:“很快,東家離著不遠,您喝上兩壺茶我就帶著人回來了。”
“速去速回。”李諭道。崔老三走後,李諭給謝煜希倒了一杯茶,
“怎麼樣,比起你在美國喝的不一樣吧?”謝煜希說:“確實不一樣,環境也不一樣。”現在的京城怎麼可能比得上紐約芝加哥繁華。
崔老三回來得比預想的要早,他身後的兩人中有一人進門就抱拳道:“真的是帝師本人!”李諭問道:“閣下是?”
“本人王崇烈,字漢輔。”竟然是甲骨文發現者王懿榮的兒子。李諭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後伸手道,
“坐下喝杯茶。”王崇烈說:“想不到事情如此巧,先父的宅子租賃者是帝師。”李諭說:“原來是漢輔兄祖宅。”王崇烈嘆了口氣:“自從父親去世後,宅子就閒下來了,觸景生情,實在無法再住下去。”1900年庚子國難,東便門被攻破後,王懿榮便偕夫人與守寡的長媳,於家中投井自殺。
李諭忙說:“抱歉,勾起漢輔兄痛處。”
“先生不用道歉,”王崇烈又指向旁邊的一人,
“進門忘了介紹,這位是劉鶚,號老殘。聽說帝師在此,也要與我一同前來拜會。”好嘛,《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
劉鶚同樣抱拳道:“得見帝師,幸甚幸甚!”李諭笑道:“同幸!”王崇烈說:“老殘先生是先父好友,共同鑽研金石之學。”李諭說:“甲骨文是我們的至寶,的確需要深入鑽研。”當年王懿榮死後,為了還債,王崇烈將父親王懿榮收藏的青銅器等文物,賣給了光緒皇帝的師傅翁同龢等人;然後把他收藏、研究的一千餘片甲骨文,半賣半送給劉顎,助其編拓大名鼎鼎的第一本甲骨文研究著作《鐵雲藏龜》,以完成先父未竟的事業。
劉鶚是最早把甲骨文公之於眾的人,此前甲骨文只是在小範圍的文物收藏者中間流傳。
他還第一個提出甲骨文是
“殷人刀筆文字”,並且辨識了40多個字。劉鶚聽到李諭說出
“甲骨文”三字,訝道:“帝師知道甲骨文?”《鐵雲藏龜》還沒有面世,但在後世這些都是常識,李諭笑道:“它們可是我們最早的文字,價值難以估量。”劉鶚更覺驚訝:“難道帝師深入研究過?”李諭說:“僅僅所知這麼多。”劉鶚道:“能有這樣的成見,已然不凡,可見帝師的確擁有真才實學,不愧是譽滿全天下之人。”李諭道:“老殘先生過譽了。”一旁的瓜皮帽崔老三看他們聊了半天,竟然越來越起興,壓根不想談價格的事,於是咳嗽一聲:“幾位,這個租房的事情?”李諭立刻道:“好說,多少錢?”崔老三說:“路上東家說40吊。”李諭很爽快,也不砍價:“就這麼定了。”其實就像之前李諭所租東廠衚衕的房子,由於幾年前死過人,還是自殺,所以租金很低,想要砍價很容易。
王崇烈卻說:“今天才知是帝師所租,我認為30吊足矣。”王崇烈竟然自刀10吊錢。
李諭笑道:“哪有這樣的東家,我既然認了,就是這個價格。”王崇烈還想再謙讓一下,李諭堅持說:“漢輔兄不要再爭執了!”價格越高,崔老三的佣金就越高,他立刻拿出契約:“你們認識的話,最好不過。”簽好契約後,劉鶚說:“此地喝茶太不過癮,如若帝師不嫌棄,到我府上,我們共飲幾杯如何?”一旁的王崇烈說:“老殘兄對於餐食一事懂得很,不管是江南菜還是北方菜都拿手!”劉鶚確實懂生活,他寫的《老殘遊記》雖然被魯迅評為晚清四大
“譴責”之一,但此書在批評官場之外,也包含了不少晚清的生活永珍,其中不少地方就提到了飲食。
謝煜希並不認識他們,感覺也不是教育界中人,也不想飲酒,所以沒有一同前去。
劉鶚在作家、金石研究家之外,還是個商人,手頭很闊綽。進入劉鶚在北京的宅邸後,劉鶚吩咐下人:“把家中最好的酒,最好的醬肉都拿出來,今天來的是最尊貴的客人!”劉鶚租下的宅子很大,在大廳中坐下後,又見到了借住在他家的兩人。
劉鶚對他們說:“一起來吧,難得見到帝師本人。”然後給李諭做了介紹:“這位是沉藎,這位是吳士釗。”兩人給李諭拱手行禮:“見過帝師。”
“不用多禮!”李諭笑道,然後對劉鶚說,
“老殘先生就像古時的孟嘗君,家中還有門客。”劉鶚嘆道:“都是有才卻不如意之人,他們當年都參加過新黨,也附和過維新運動,但結果嗎……”參加過維新運動的如今大都不盡如意,難怪如此。
李諭說:“早晚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劉鶚說:“沉藎在日本人的報紙《天津日日新聞》做一名記者,也是經由他的建議,我準備繼續把那本殘卷寫完。”劉鶚說的殘卷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老殘遊記》。
劉鶚就是這一年開始動筆,不過最初只是為了資助一個朋友連夢青,當時他難以維持生計,劉鶚知道他不願意直接受人錢財,於是打算寫一本送給他,連載後賺點生活費。
不過最初並沒有寫完,後續的連載就是在《天津日日新聞》,署名
“鴻都百鍊生”。劉鶚家的伙食真是好,如今北方最好的廚子大都來自山東,劉鶚宅邸中就有一名山東大廚,他本人又非常瞭解山東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幾人異常盡興。
沉藎也算是個報人,自然知道李諭大名,讚道:“帝師精通洋人才懂的高深數理科學,真乃科學第一人!”李諭糾正說:“科學並非是洋人才懂。”沉藎卻有些無奈道:“維新已敗,除了帝師,恐怕真的只能洋人才懂。”李諭說:“肯定不會這麼悲觀。”沉藎說:“事情恐怕比想象的還要悲觀。”
“為什麼這麼說?”李諭問。沉藎又喝了一口酒,藉著酒勁說:“提前告訴諸位也無妨,我已經從可靠的途徑得到訊息,朝廷要和俄國繼續簽訂《中俄密約》,將東北之地讓於沙俄!”劉鶚和王崇烈驚道:“怎會如此?東北是龍興之地,焉能拱手讓人。”沉藎說:“明天我就會將此事的原稿登諸報端,讓全國人都好好看看!”幾年前,李鴻章在途經俄國時,與沙俄秘密簽訂了《禦敵互相援助條約》,也就是《中俄密約》。
俄國由此將東三省變為自己的
“勢力範圍”,並趁機修建了鐵路。此後,沙俄得寸進尺,直接出兵入侵東北,並強迫盛京將軍增祺簽署《奉天交地暫且章程》,將東北三省變成實際上的殖民地。
但慈禧再傻也知道東北是滿清的
“命根子”,拒絕簽署《奉天交地暫且章程》,並將增祺革職查問。沙俄見清廷不肯就範,遂與清廷簽訂《交收東三省條約》,答應分階段撤軍。
但在條約簽署後,沙俄卻一再拖延撤軍程序,並提出所謂的
“七項撤軍新條件”,妄圖繼續霸佔東三省。在沙俄的武力威脅下,慈禧太后最終竟然還是選擇了被迫妥協,決定以秘密簽約的方式答應對方的全部要求。
至於所謂的
“共同禦敵”,其實就是清政府和俄國共同抵禦日本。沉藎正巧又是在日本的報社工作,他在一名滿清的貴族那得到了這個絕密訊息,並藉助政務處大臣王文韶之子的力量,搞到了密約草稿的原文。
為了阻止慈禧太后的賣國行徑,替中國保住東北三省,沉藎決定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將密約草稿發在天津英文版《新聞西報》,並由該報原文刊登。
這可是不得了的事。幾人在聽沉藎講完事情原委後,都非常氣憤,王崇烈的父親就是死於八國聯軍侵華,對列強可以說是深惡痛絕,惡狠狠道:“死俄國老,竟妄圖鯨吞整個東北!”劉鶚也怒道:“就怕他們佔了東北又要垂涎關內!”李諭則冷冷道:“惡狼可不僅僅是沙俄。”日本看到旁邊兩個國家聯合起來對抗自己,肯定不甘心。
唯獨吳士釗在緊張地吃飯,只是唯唯諾諾附和了幾句。李諭知道此事爆出來國內肯定容不下他,只有逃亡日本還有一線生機,於是叮囑道:“先生明天就快點買好去日本的船票,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劉鶚更加知道沉藎的身份,當年他隨著唐才常幹過起義的事,唐才常等人都被鎮壓處死,他化名逃出,如今是個通緝身份。
劉鶚說:“明天發完報,你就趕緊走!”沉藎喝了酒,倒是天不怕地不怕:“譚嗣同能死,我怎麼就不能死?如果以我一條賤命,能換東北不失,那讓我死一百次又何妨?!”王崇烈說:“你已經做了該做的,沒必要把性命搭上,你要是不買票,我明天親自去天津給你買!”可惜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幾人計劃得雖好,當晚散場後,吳士釗卻立刻熘了。第二天的報紙果然登出了密約,舉國譁然,日本公使館直接找到總理衙門,要奕匡說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另一邊俄國公使同樣不相信這件事能被透出來,日本公使都快要貼著他臉直接罵了。
清廷感覺超級棘手,兩邊都不敢得罪。此時吳士釗找上了奕匡,一五一十把沉藎的原話告訴了奕匡,甚至加了一句:“王爺,您快點動手,不然他就跑了!”要是沒人報信,其實清廷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沉藎將此事捅出來。
因為他在日本報社做記者,此事不僅損害了清廷的利益,也損害日本的利益,所以日本不會把他供出來。
但清廷的做法實在搞笑。現在輿論壓力以及日本的政治壓力下,中俄密約肯定要散吹。
自己這方洩的密,不敢得罪俄國,於是決定找出
“兇手”給沙俄一個
“交代”。多麼可笑又可悲。沉藎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抓住。打死他都想不到出賣自己的是朋友吳士釗。
即便是在獄中,面對審訊,沉藎也毫不諱言自己的言行,坦承自己的愛國行為,並揭露慈禧太后企圖掩蓋《中俄密約》的賣國行徑。
慈禧這小心眼哪受得了這樣的氣,於是下令將他處死。由於正好是光緒過生日,按律不宜處決犯人,但慈禧也不管了,只是特意叮囑刑部不能見血,所以處刑時是用的極為殘忍的杖斃。
200多棍下去,沉藎骨頭盡碎,卻始終未聽到哪怕一聲哀嚎。就在行刑者以為沉藎已死之際,他卻突然開口說道:“何以還不死?速用繩絞我。”行刑者無奈,只好用繩索將沉藎勒死了事。
事情發生得非常快,逮捕沒多久沉藎就被清廷迫害而亡。打碎的是一個人的筋骨,卻也結結實實打碎了清廷自己的骨頭。
筋脈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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