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霪雨霏霏,清南村遲遲照射不到晨間的第一束陽光,在桃花林那座半露著棺桲墳前,碧衣女子滿是汙泥地蜷著身子,手中緊緊攥著那封秦花魁的書信,本就顯得單薄的身影此刻尤為憔瘦。
只有她心裡清楚,那封墳內的信中字裡行行透露著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至於和宋府的恩恩怨怨,恐怕當時秦花魁逝去前已然釋懷,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落寞之際,她正想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從桃花林外頭駛了過來,直直攔在她前面。
桃花林的路算不得太寬,不過也就容得下幾人並排橫行,此時碧衣女子被那輛馬車毫不講理地堵在路口,儘管略微有些不悅,但還是略微欠身相讓,示意讓馬車先行。
只是那馬車遲遲不肯前行,似有意與碧衣女子對峙了起來。
碧衣女子忍無可忍,剛想動怒,直到她抬頭見那馬車上的車伕淡漠看了她一眼,才忽然記起了一些事情,再望去那錦繡車廂時,眼中湧出極度驚恐。膝蓋驟然發軟,臉色蒼白著不敢發出分毫聲響。
“秦謠,我此次特地來桃花林是何緣由你心裡應當清楚。”能聽出,那車廂裡主人聲音其實年紀並不大,只是她說的沒有任何情感起伏,好像在表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而碧衣女子已是俯著身子抖如篩糠,點頭以示明白。
車廂內的女子說道:”你與宋府有些陳年舊怨我素有耳聞,你離開眠香樓做什麼事我也不會過問,哪怕是你想移花接木,讓秦花魁復生都無所謂,只是你能耐不小,居然引得四方山弟子親自下山對付你,暴露行蹤,有沒有考慮後果?“
碧衣女子不敢抬頭,恭敬應了聲是,看起來這位車廂內的女子一直都知道這件事。
“既然我到這裡,就說明眠香樓已經知道這件事,正好你今天在這,就索性好好陪你娘。“車廂內的女子語氣冰冷淡然。
“非死不可嗎?”碧衣女子緩緩仰起頭來,萬念俱灰地盯著馬車,那車廂內女子並未回答,卻能隔著青布都能感受到裡面那投射出的寒意,
碧衣女子沉默片刻,再次問道:“你是不是非要殺我?”
車廂內依舊是沒有回應,碧衣女子垂下眼眸,眼中閃過一絲失落,挪動著身體站了起來,冷冷道:“要殺便殺……”
話音未落,那車伕忽然跨步上前,迅速貼身靠近,重重打在碧衣女子腹部,後者弓身如蝦,被那巨大的力道推得七葷八素,忽然身體開始湧現強烈的虛弱感,再也忍不住,血水帶著苦水從喉嚨裡翻湧而出,竟一擊便將氣海打散,徹底是廢了碧衣女子的修為。
碧衣女子差點被一陣劇痛給昏厥過去,歪著腦袋盯著此時滿臉殺氣的車伕,手捂腹部艱難道:“盈袖,難道你真的一點不顧舊情?”
車伕一把掐住碧衣女子的脖子,絲毫不給她繼續說話的機會。
秦謠死死抓住車伕的手腕,眼中佈滿血絲,實在想象不到這平日裡自己從沒正眼瞧過的眠香樓車伕此刻五指的力道竟如此巨大,那老瘦乾癟的身軀縱使拳打腳踢也不動如山,在他手中自己彷彿是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蚱一般,那隻粗糙又佈滿老繭手掌只需輕輕一用力便能折斷她的喉嚨。
碧衣女子此刻的臉色已由青轉紫,不過奇怪的是那車伕並未加重手中的力道,可仍是透不過一絲氣的她已是頭上青筋暴起,伸出了舌頭,精神開始恍惚了起來。
真的要在此地長眠了嗎?就像一隻可憐蟲一般被人捏死在手中。
碧衣女子沒來由地落下眼淚,回想起當初自己也是這般將自己屍骨未寒的孃親壓在此方林園下面二十載,說她沒有猶豫過顯然是假的,只是她最後看到乾枯瘦弱的她仍然面帶笑容閉眼瞑目,碧衣女子心頭起誓要為她討回公道,讓她再睜眼看看對她們母女二人不聞不問的下場,可如今皆成虛影,一切不過都是自以為是,除去將她白白鎮壓在桃林,什麼事情都沒有變化,即使如此,甚至連向她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
“停手吧。”
車廂內的女子從二人耳畔中響起,不過碧衣女子早已分不清盈袖這句話是不是因為自己臨死前所聽見的幻覺,直直昏厥了過去。
車伕略微站起身來,將那隻粗壯的手從碧衣女子的脖子上挪開,轉身便看到車廂內的女子此刻正站在二人身後,一襲紫衣。
盈袖視線從未曾離開過碧衣女子,朝著車伕輕輕揮袖,將一塊精緻的方形牌子扔給了車伕,後者攤開手心,啞然失笑道:“這魂牌破解之法果真如秦花魁所言一樣,如此便也好向上頭交差。”
“廢除氣海再一步踏入鬼門關,此後又能長存於世多久,便如那秦花魁一般不過三四年就撒手人寰,可憐秦謠原本可在嬤嬤的庇護下安然度過餘生,奈何她執念過深,終究還是步了她孃親的後塵,這剩下的時間,也算是眠香樓最後的仁慈了吧……”說完這句話,盈袖自嘲一笑,比起碧衣女子,自己仍是身陷泥潭之中,其實又能好到那裡去,大抵一輩子淪陷於此。
說完又向車伕欠身謝道:“此次還多謝常叔出手相助了。”
滿臉皺紋如樹皮的車伕哈哈大笑連忙擺手道:“何必在意,其實盈袖姑娘你也不忍殺她的吧。
也對,那會你剛進眠香樓時布衣襤褸,可沒少受到那些樓客的欺負,是她教你琴藝,好讓你從那個火坑中拉了出來,只是世事總會有捉弄人呀,轉眼七八年晃過,那秦謠小姑娘到最後竟成了你這位眠香樓花魁的伺候丫鬟。
說起來,在秦謠小姑娘她孃親當花魁的時候我便在眠香樓當車伕了,嘿,那時的秦花魁是何等風光,拜倒在她石榴裙的公子哥那可不計其數,說句你不高興的話,比起盈袖姑娘你來那也是有過之而不及,可惜插在牛糞上。想起這女娃子當時被嬤嬤帶來的時候也就四五歲,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也是眼睜睜瞧著這丫頭步她孃親的後塵,如今更是落到這般田地。”
盈袖轉身坐回馬車,從中喃喃問道:“常叔,秦花魁又是如何離開眠香樓的?”
老車伕拿起馬上的韁繩輕輕一甩,想起了一些二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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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眠香樓與今日一樣興隆,除去當地官員和士族子弟,過路的江湖漢子光顧的也同樣不少,雖多有紈絝或豪橫之輩,但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眠香樓內多有三教九流混雜其中,修為高深的門客更數不勝數,以至於那些尋常欺男霸女之輩在此也不敢多生事端。
當然這名氣一半來源還是要歸功於當年眠香樓的首席花魁秦紅娘,聽說那傾城之姿便是臨安城內的姑娘也要遜色一分。
眠香樓雖坐落在小縣,但當時秦花魁的豔名傳遍附近一帶縣城。
傳言有東雲洲滄山劍宗弟子特意繞了遠路從虞縣經過,只為目睹秦花魁的芳容,結果這一去便是四年,再也沒有回去過,直到秦花魁下嫁給當地富賈也還是杳無音訊,有人說他親眼看到秦花魁出嫁,最後心如死灰留在了眠香樓。
不過聽說當時那位滄山弟子當年也是風流倜儻,那些個眠香樓的姑娘們拼著其他生意不做,也要伸長脖子在那傻等,只可惜那位滄山弟子來眠香樓只為聽秦花魁彈奏的曲兒,對其餘人皆是不聞不問,凡是當天秦花魁會露面的日子,就算是樓內高朋滿座,那位滄山弟子也會獨自站在門外靜靜看樓內佳人的妖歌曼舞。
久而久之,這眠香樓的嬤嬤也看在眼裡,便也將此事與秦花魁說了遍,有意拉攏這位當今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只因為雖說虞縣乃是四方山腳下,但那群只知煉丹長生的道士並不怎麼出面處理江湖紛爭,反倒是遠在東雲洲的滄山劍宗踏足江湖多行俠仗義,一時成了江湖大纛,更獨闢蹊徑除仙道佛道之外的俠道。
於是,當第二天那位滄山劍宗弟子由嬤嬤帶到眠香樓後院,尋到一處精雅的獨門閨樓,推門而進,雖說此刻中夜將近,但房中之人卻還未眠,見那屋內雕花幾俺上,正燃著一支紅燭,只見那坐在梨木椅子上那位眠香樓當家花魁在那精緻案桌前輕捻琉璃小酒盞兒,回頭朝屋外來客笑了笑,她還是穿著平時彈奏的青色留仙裙,靈秀而不失端莊,滄山弟子一直覺得這件最適合她,近旁那晃盪搖曳的燭光,顯得如妖如媚。
看見這位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仍然痴痴站在門口,秦花魁淺笑微顰,低低柔聲道:“常大俠,秋夜寒涼,何不與小女子坐下來喝幾杯上好的花雕,可別染了風寒。”
聽得佳人相邀,這位滄山劍宗的常大俠淡淡應了聲,坐在秦花魁身邊,輕輕替自己酌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漲紅著臉言道:“秦姑娘不必拘禮,叫我常客便好。”
秦花魁笑了笑再為常客將空蕩蕩的酒杯滿上,聲音甜甜軟糯道:“果然,你便是滄山劍宗的常大俠,與那些附庸風雅的公子哥們不一樣,其實我倒是第一眼注意到了你,想必來此地是為了柳家莊的失魂症一事?只是常大俠是不是在這裡滯留得久了一點呢?”
常客眉頭緊皺,默不作聲的看著秦花魁。
秦花魁莞爾一笑,輕抿嘴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常大俠前一秒還是赧然樣子,一下子便板起了臉,你們這些名門大派弟子的正經模樣真是可愛,你也不想想,紅娘不過風塵女,不說不至於,也沒能力做著傷天害理之事吧?”說完還朝著那位此時已經木然的滄山弟子做了個俏皮鬼臉。
常客表情呆滯,自從在眠香樓的每次彈奏,秦花魁都是一副莊嚴華貴,不苟言笑,卻從未見過她這般小女兒家般的姿態。
秦花魁站起身雙手捧起古箏,輕輕放置身前,垂眉低目道:“常大俠,你既是喜歡紅娘的拙技,秋夜良宵,不如今夜親自便為您彈一曲《水姻緣》。”
這首曲名字雖像是訴說一對郎才女貌的絕世佳緣,實則是一位青樓女子對一位俊公子痴情惆悵,最後還是介於身份,隻身埋於青山黃土之中。
常客笑道:“若說秦姑娘的彈奏的《水姻緣》是拙技,那恐怕雲宮之上的仙子也不敢說心手相應了。”
秦花魁指尖剛剛按下了第一根弦,常客懸杯而停,長嘆思忖:卻不知秦姑娘怨從何來?是因為身在眠香樓之中?我又何嘗不是痛惜於此?思及此,這位滄山弟子只覺得一股悲愴滄桑之氣直衝胸口,擎著琉璃杯飲盡,如此口不停歇的七八杯下來,那幾分醇厚的酒意也就浮上了額頭。
一曲彈罷,常客再望去此刻眼前佳人,只有那眠香樓輕歌曼舞的仙子和朝思暮想的夢中伊人,心中當下一股燥然之意油然而發,眼見佳人也正一臉嬌羞,雙頰之上已然飛起兩朵紅霞,那些作為滄山弟子的名譽、清高、以及二十多年來的師門教誨都似走馬燈般地在他那雙朦朧醉眼前一閃而過,常客憤而站立,去他的繁文縟節!
那一夜,紅燭清幽,美酒芬香,酒不醉人,而人自醉,唯有良宵千金……
後來,此事不知為何傳了出去,江湖人盡皆知滄山劍宗的天驕弟子貪圖情慾,沉迷女色,被冠上了一個淫惡之徒的名聲。
此事後來傳到了滄山劍宗掌教的耳中,掌教大發雷霆,不由得常客解釋,便將他逐出了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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