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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n4後,波蓮娜越發感覺不對勁。
那位女士雖然看起來神秘莫測,跟鐵匠師傅關係不清不楚,但是對自己似乎並沒有惡意。
當然也談不上和善,那種感覺近乎於一種對野生動物的好奇。她餵食一點吃的,希望看到波蓮娜憨態可掬的吃相併以此為樂。
她熄滅了篝火,跟在鐵匠身後,健談的她遇上沉默的鐵匠,卻打不開任何話匣子。
兩人的對話往往如以下一般。
“鐵匠師傅,你為什麼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呢?”
“因為我真的苦大仇深。”
“你今天吃了什麼?看了哪本書啊?”
“土豆,沒看。”
“鐵匠師傅,聽你和n4女士的對話,莫非你不是這星球的人嗎?”
“是。”
鐵匠總是有問必答,又絕不多說一點話語。
即便問了一堆東西,波蓮娜對他的瞭解也侷限於,他的名字叫利奧茲。
其他的就一概不清楚,愛好也不明確,更沒有解釋他一身強大的武力從何而來,明明有這種級別的力量,不去大顯身手,而是呆在谷峰村當個鐵匠。
他圖什麼呢?
又貧窮,物資又不豐富,不與人社交,沒有妻兒家室,就是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對於世界幾乎沒有一點慾望,對一切的看法也甚是冷酷現實。
當然,鐵匠還是有不少有點的,就比如他很重視承諾、內心其實很善良。
波蓮娜不同於鐵匠。
也許是家庭出身,也許是天性使然,波蓮娜對於一切事物抱有強烈的好奇心,她渴望去看、去見、去行動起來。
他們穿過森林,沿著河流返回,河水暴漲,壓過灘頭,空氣中瀰漫著放射性物質的氣味。
紫色的夜間天幕高掛雲層,如同血肉一般蠕動著,那是虛空入侵的證明。溪間的灌木掛滿質雨的水珠,他們需要小心地行走,每一步都要小心確認,掖好衣服,避免面板外露,沾上雨珠。
河水急湍,暴漲淹沒了盆地。
鐵匠沒有呵護女孩子的封建陋習,自己開啟引力,直接跳了過去
幸好波蓮娜也是個典型的大女主式女性,她沒有鐵匠那般能力,自己放倒幾顆大樹,把木頭丟進河水裡,當作浮橋,幾次跳躍,有驚無險地跳了過來。
“嘿休!怎麼樣?我聰明吧?”
波蓮娜雙手掐腰,顯擺地說道,
鐵匠看也沒看她一眼,撂下一句:
“私建浮橋屬於尋釁滋事,是要被罰款的。”
“嘿呀!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不要質疑,否則你就是下一個。”
鐵匠頹廢的態度讓波蓮娜鼓起腮幫子,她加速幾步跟上鐵匠,跟他並肩走在一起:
“我說鐵匠師傅啊,你到底對這個世界多絕望,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貸款上班,月薪三千,買公攤面積佔四分之一的房子結果還是爛尾樓,銀行取不出來錢,從小被教育說實話,然後看著說實話的人被打死,被教育讀書改變命運,結果畢業就失業,以為結婚生子下一代改變命運,結果物件自稱獨立女性,騙完彩禮就離婚分走一半家產,還被抱怨不生孩子,網上說兩句段子被罵男女對立,說貓咪拉屎臭被潑熱油漆,孩子被迫吃糞被強制調解……”
鐵匠平澹地說道:
“雖然我沒有經歷這些苦難,但我的共情能力還是感受到了,他們經歷過了,就相當於我經歷過了。就算我放下這一切,還要被罵‘當你深入瞭解這片人類文明鹽鹼地,你就知道他的思想配得上他的苦難’——雖然我什麼都沒做,但我的思想配得上我的苦難。”
波蓮娜沉默了片刻,說道:
“但世界總有好的地方吧?”
“陽光是照不進老鼠的渠溝裡的,你從小滑雪馬術培養愛好每天睡十個小時,我只能靠甜美微笑彌補我小鎮做題家的出身卑微,還要被鯰魚公子罵韭菜。”
鐵匠平靜地行走著:
“不過最後你會發現,所有的謾罵和喧囂都無所謂,貧窮也好,富貴也罷,因為只有死亡和寧靜是絕對公平的。萬事萬物,最終只有虛無的宿命。”
“可這……太可悲了吧?如果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躺下來,放棄抵抗,那虛空不就徹底毀滅我們的一切了嗎?”
“它公平。”
鐵匠說:
“我沒給虛空帶路,已經是我對王國最熱愛的表現了。”
波蓮娜沉默下來,她總覺得怪怪的,但就是說不出來。
“那,大叔,我有個問題。”
波蓮娜說:
“如果一切註定是虛無的,那虛空要是有一天敗亡了怎麼辦?”
“無所謂,那時候我已經消失了,如果一切都消失了,那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就連虛無也沒有意義了,虛無敗亡了,那就敗亡吧。”
鐵匠的話語空洞,在波蓮娜聽來,他連一點自主的魂魄都不願意擁有,彷彿只要活在世界上,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深沉的苦難與折磨。
他對繁華冷眼以待,對物質和精神也沒有需求,高遠的知識和眼界,以及豐富的閱歷,讓他獲得了超越這個時代的視界,任何東西一眼就能看到底。
解構,不斷地解構。
所謂的友誼也就是利益互助,情緒價值互補。
婚姻也只是財產合併的契約,愛情不過是為了繁衍。
團體也只是為了分工合作,有人領導就有人挑糞,只要存在團體,就存在三六九等。
鐵匠冰冷的世界觀,讓波蓮娜感到一陣心寒,那些被賦予人文價值和重大意義的思想和精神,在鐵匠這裡只有最冰冷現實的批判。
歷史沒有意義,因為不論是誰上臺,都會扭曲歷史,記錄史官也總是春秋筆法,摻雜主觀,讓機器人統治人類更沒有意義,機器人才不屑於管理人類這種廢物。
不斷地否定、否認、虛無,讓地上的城堡變成冰冷的石堆,文明的輝煌只是紮根於苦難和血腥的畸形花朵,任何宏大敘事都是虛偽無意義的偶然,愛具體的人更沒有意義,因為那不過是為了情緒價值……
本來想勸慰鐵匠的波蓮娜,反倒是被鐵匠一頓虛無主義傳播。差點不知道如何是好。
鐵匠對一切麻木,李澳茲的記憶和知識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感動,他連自我都已經被虛空奪走,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熱忱和信念。
結合了李澳茲的現實主義後,本就擁抱虛空的他,擁有了清晰的邏輯和信念,波蓮娜越是和他交流,反而越理解鐵匠的空洞。
村子越來越近了。
直到最後,波蓮娜不知怎麼辦了,她踢著路邊的石子,情緒終於爆發了,她忍不住抱怨道:
“好啊好啊!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既然如此,那鐵匠大叔,你為什麼現在不去死呢?”
啪嗒。
鐵匠停下腳步,波蓮娜差點撞上他寬闊的嵴背,她“誒喲”一聲,疑惑地抬起頭看著對方:
鐵匠伸出去手,朝著空中觸控去。
紫色的天幕如血肉一般蠕動,虛空在呼吸,固有時域已經逐漸擴張完成。
如果按照李澳茲記憶裡的說法,那麼當固有時域形成後,整個龍衛星都會被併入到虛空的版圖中。
他們在這裡享受和周淵中虛空大君、尊主們同一個太陽昇起,卻也永遠無法踏出這裡,永遠成為虛空道途的一部分。
就如同總統的選票一樣,為整個虛無主義的宏大敘事,永遠活著。
敘事文明從來不剝削個人,它只是限制你的行動和信仰,你的存在就是它最寶貴的價值,虛空作為第6敘事,亦是如此。
如果你碌碌無為,你就是一根活著的薪柴。
如果你天賦異稟,那當你死後,你會被併入宏大敘事,成為固有時域擴張的根本力量。
【用個人的一生化作筆墨,續寫宏大敘事的輝煌。】
——這就是生命公社的經過研究,揭露的敘事文明的秘密。
敘事文明,在這一方面,跟【社會】沒有區別。
李澳茲會刻意遺忘那些事情,是因為李澳茲的野心讓他渴望樹立自己的宏大敘事。
鐵匠厭倦了這一切,他憎恨鬥爭、厭惡沒完沒了的內卷,而這一切,只有虛空可以帶來終結。
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就連虛空也是無意義的。
但當波蓮娜問起,為什麼一切無意義他卻還要活著時,鐵匠卻怔住了。
他就這樣伸出手,觸控向天空。記憶裡的片段浮上心頭。
“……月亮。”
鐵匠呢喃道:
“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帶她去看月亮。”
“月亮?”
波蓮娜眨了眨眼睛:
“月亮……是什麼?”
“我沒見過,雖然我知道它的樣子,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看到它,如你所見,這顆星球沒有月亮。”
鐵匠垂下頭,目光暗澹。
波蓮娜察覺到他話語中的‘她’,立刻旁敲側擊地說道:
“鐵匠大叔,你真是個守信的人。”
“我不是,我只是……想一無所有地離開,僅此而已。”
“既然如此,那麼跟你定下約定的人,她一定對你很重要吧?”
“死了。”鐵匠澹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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