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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城南邊二十里外的火燒店,不足兩萬的明軍匯聚於此,正緊張地修補寨牆上的缺口,以及樵採、汲水,準備埋鍋造飯。
三邊總督傅宗龍、保定總督楊文嶽兩人,此刻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
他們堅持認為賀人龍、李國奇等大將兵馬精強,又是率先逃遁,想必定然損失不大,而且他們也決不會逃得太遠,估摸著也就是逃到項城為止。
畢竟在如今的大明,即使朝廷對於這幫子武將掌控已有些乏力,但失陷主帥卻仍然是一項重罪,非不得已,他們也決不會徹底棄二位總督於不顧。
而現在的火燒店,本有兩位總督的標營數千人馬,再加上真保總兵虎大威的數千兵馬,更有沿路收攏起來的逃兵,堅守上一兩天,該不是什麼大的問題。
那時,逃至項城的賀人龍、李國奇等人,又豈會甘冒敗失主帥,坐望不救之罪?
所以他們必然會從項城回師相救,到時內外夾擊,合力戰賊,不止現駐紮火燒店的兵馬沒有危險,更可能一戰潰賊。
隨著,各部敗逃的官軍陸續到來,各營劃地而守,分別修繕起各自防區傾倒的寨牆,同時埋鍋生火,開始造飯。
傅宗龍和楊文嶽二人並轡巡視各處,經過詢問麾下的幾個親將得知,跟來火燒店的己方人馬,除卻二人標營的八千餘人外,還有真保總兵虎大威的幾千人馬,再加上沿途收攏的敗兵,估計全師仍在一萬五千人馬上下。
傅宗龍與楊文嶽二人下馬後,步入火燒店內的一座荒蕪已久的廟院中。
廟的殿廡有一半都已經毀壞,院中更滿是荒草,斷裂的石碑載倒在地上,他們進去以後,先是讓親兵們站在遠處護衛,兩個人又是一陣密談。
三邊總督傅宗龍首先說道:“楊督,學生今以待罪之身,奉命出京,受任陝西、三邊總督,皇上要學生率領關中將士,來河南剿滅流賊。
怎想今日一戰,竟至潰不成軍,實在無顏上對黃恩浩蕩,下對關中和中原的黎民蒼生啊。”
楊文嶽趕緊安慰他道:“督師何以出此言,自古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傅督何必難過。數年以來,官軍每遇賊兵,總是驚慌潰逃,所以,學生亦常常主張持重,不敢輕易與賊浪戰。”
傅宗龍如何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但事已至此,多言亦是無益,只得嘆了口氣,又說道:“並非是學生不肯持重,實在皇上催逼過急。
宗龍明知戰也未必有功,可不戰則必然獲罪,然兩難之間,必選其一,所以,學生方決意一戰,寧死於沙場,不死於西市,大丈夫豈能重對獄吏乎!”
楊文嶽聞言,也覺自己適才的話有些過火,忙又安慰傅宗龍道:“元憲苦衷,僕亦深知。事到如今,我們也只有在此地死守待援。
幸而適才混戰,你我身邊將士並未潰散,今在此地尚有一萬餘人馬,雖是步卒為多,然堅守陣地尚是堪用,只要你我二人鎮靜指揮,鼓勵將士們奮發忠義,齊心齊德,固守數日當是無妨。
更有丁督師又近在商城、潢川一帶,左崑山也在信陽以東,距我皆是不遠,料想他們得迅,必會來援我軍。
萬一他們不來,我軍稍作休整後,再且戰且退,往項城方向退去,也還不遲,何況賀人龍、李國奇二帥,以及保定副將張德昌等諸將逃走不遠,應是就在項城左近。
今夜,我二人一面向皇上飛奏敗軍危急情勢,一面飛檄項城,尋賀、李二帥回師救援火燒店,另外,也再飛檄丁督師和左鎮速來相救。”
傅宗龍此刻心情已有所恢復,不似剛才那般激動,他點著頭說道:“正是這個主意。鬥旺兄,我等現在部署軍事去吧。
這邊部署妥當之後,我二人便各自飛奏朝廷,不用聯名啦。”
楊文嶽也道:“如今我方兵力不如往前,當重新劃清各營汛地。督師身邊西北兵馬較少,這東南一帶便歸傅督防守,西北那方守寨之事便由學生的保定兵馬擔負,如何?”
他所言也是實情,傅宗龍所帶來的陝西兵馬,大部都跟隨賀人龍、李國奇潰逃而去,身邊只有他的標營人馬,而楊文嶽身邊除了標營,還有真保總兵虎大威的兵馬。
傅宗龍深情的望著楊文嶽,對他的善意表示感激,又說道:“好吧,我等本就大致是這樣分汛防守的,只需再稍作調動即可。
我等就按剛才議定,一面稍加調動調整,一面立刻命大家掘壕,寨牆缺口處也要連夜修補起來。”
他們二人正說著,火燒店外又是一陣殺聲傳來,原是有一股賊軍追至寨外。
當下,由楊文嶽去部署防守諸事,而傅宗龍則立即上寨觀看,只見來的“賊兵”並不多,只有千餘的步賊追來,但與官軍仍相距甚遠,吶喊就要進攻火燒店。
好在許多的小炮,並未在撤退時全部遺棄,傅宗龍立刻下令士兵放炮,一時間炮聲震耳,硝煙騰起。
就見一個賊軍將領在硝煙中奔來奔去,不住揮動著一面小旗,隨即就響起了陣陣鑼聲,賊兵隊伍便緩緩向後退去。
乘此時機,傅宗龍忙命官軍趕快抓緊掘壕,儘量把壕溝掘深掘寬,同時東南面這邊的寨牆上各處缺口,也都用拆毀的房屋木料和磚頭堵死。
並用砍下的樹枝臨時製成拒馬,塞斷通向寨內的各個路口,使賊軍的騎兵不能直接衝殺過來。
為了鼓舞士氣,傅宗龍也放下了總督的架子,親自掘壕背土,以示與士卒同甘共苦,這可是他自從官以來,還從未乾過的事情。
若非今日的情勢已萬分危急,恐怕他也不會如此放低姿態,為著鼓勵士氣,而親身撅壕搬土。
當然,他也就是做做樣子,只不一會,便被其他軍將替換了下來,可即使如此,也使軍心大振,幹勁熱火朝天。
忙碌了一陣後,傅宗龍就回到自己的中軍,正準備給皇上草擬奏本時,他才想起,自己的尚方寶劍和敕書都遺失了。
原來,就在孟家莊混戰之時,他的尚方寶劍便已經失去,因為,替他背尚方寶劍的那個親信中軍,為了護他逃出,竟被賊軍亂箭射死,就連皇上給他的敕書也一起丟失了。
只有他的總督銀印,卻因綁在自己的腰間,這才僥倖得以儲存。
對於這幾件事到底該如何措辭,要怎麼敘述得既不脫離實際,又不至於替自己加重罪責,確實很費一番躊躇。
良久後,傅宗龍不禁長嘆一聲,似乎已有些思緒,這才開始親自草擬給皇上的奏本。
孟家莊一戰,就連跟隨他的幾個專掌文案幕僚,也是死的死了,丟的丟了,唯一存活的一位還帶了重傷。
所以,儘管他已是老眼昏花,卻也不得不親自提筆捉刀。
剛剛才寫上幾句,楊文嶽便又匆匆來見,向他說道:“傅督,據學生看來,目前我們還是不宜在此死守。
剛才流賊追至,只衝殺一陣,便即退回,必是試探我軍防守,以待大隊後續人馬趕至,再行全力攻打。
現已得知賊將是‘一隻虎’李過,此人乃是闖賊李自成的親侄兒,作戰十分勇猛,不可輕視。我想若是待賊軍大至,必然包圍火燒店,到那時候再想逃走,就恐不及了啊。
聽說闖賊有步騎數萬之眾,大隊尚在後邊,如等其大軍完全到來,我等四面被圍,豈不是在火燒店坐以待斃?
走,走,速走為上啊!”
傅宗龍卻語氣堅定地說道:“楊督,我的主意已經打定,與其死在火燒店外,不如就死於火燒店內。如今,楊督不過是想要奔往項城或奔往沈丘。
據我看來,我們既奔不到項城,也奔不到沈丘,只要大軍一離開火燒店,就會被擊潰在曠野之中。
所以,我已決意寧死此地,不再逃走!”
楊文嶽見他心意已決,萬難勸動,只得說道:“文嶽身為保定總督,決不會棄督師於不顧,單獨逃走。不管死活,我都同督師在一起,請傅督放心。”
楊文嶽說罷,便退回到自己駐地去組織防守諸事,傅宗龍則繼續動筆書寫奏章。
他寫完後,找不到人謄抄,只得隨便叫來一個年輕的幕僚,謄抄一遍,雖然他知道這個幕僚的小字寫得並不算好,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同時,他又親筆寫了一封給賀人龍和李國奇的書信,言辭懇切地叫他們火速回師,救援火燒店,並允諾此戰之後,必會為他二人向朝廷請功請賞。
寫完之後,又簡單查閱一遍,見沒有什麼可以修改,才交給中軍,讓他火速派人連夜奔往項城或沈丘,務必要尋到賀、李二帥。
然後,他又提起筆來,準備給督師丁啟睿再寫一封求救的書信,正在這時,外邊忽然人聲嘈雜,顯得十分混亂。
他不由大驚失色,毛筆不覺間就落在了地上,卻已無心顧及,傅宗龍迅速奔出屋子,觀看情形,大聲喝問道:“什麼事?是何事驚慌?”
原來,楊文嶽自傅宗龍那裡回來後,就發現他的保定兵馬這裡一群,那裡一堆,紛紛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說話。
他立即傳令,所有人嚴加防守各自陣地,不許擅離防地,可這道軍令才剛剛傳下去,營中卻亂得更甚。
忽然,就有一股人馬竟越出壕溝向東南逃走,緊接著就有第二股又跟著逃去。
楊文嶽知道這時已是生死關頭,容不得半分遲疑,他立刻傳下嚴諭:有擅自逃跑者,為首軍官,一律斬首。
他的尚方寶劍並沒有在撤退時遺失掉,這時,也趕快從黃緞套中取出,拔劍出鞘,以示令出法隨之意。
可是此刻人心慌亂,卻沒有人聽他的軍令,也沒有人害怕他的尚方寶劍,眼看著兵馬更亂,逃走的人也更多。
他的中軍副將張國振跑來面前,慌張地請求道:“督臣,快走,快走吧!軍心已亂,不可收拾,不要徒然死在這裡呀。”
楊文嶽怒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張副將急聲說道:“將士們都認為守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不願在此死守,才紛紛逃去。請督臣趕快上馬,末將護您逃去項城。”
楊文嶽怒聲道:“本督不走。我已同傅督議定共守此地,以待援兵到來。如今話剛出口,豈有棄傅督而逃之理?
若然如此,如何對得起傅督?
又如何上對朝廷,對得上皇恩浩蕩?”
張副將卻說:“楊督,如今事變突然,不能再守,稍遲一刻,想走都怕是走不掉了。況且現在人馬已動,再想阻止也已然無法。
請督臣趕快上馬吧!”
楊文嶽大怒:“用尚方寶劍斬幾個將官,看誰還敢逃?”
周圍各督標營將領一聽,都連聲說著:“斬不得,斬不得啊。軍心已變,若真如此,怕會激起更大的亂子來……”
在一陣紛亂中,幾個親將竟同時圍到了保督楊文嶽身邊,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張副將便上前挽住楊文嶽,另外一個參將也從另一邊挽住他。
其他各參將、遊擊則又一起催促:“請督臣上馬……上馬……”
他們一邊勸著,一邊就將保督楊文嶽硬生生抬起架在了戰馬背上,楊文嶽又怎不知他們的意思,但被眾將架著無力反抗,也只能任其擺佈。
現在,楊文嶽一看大勢已經如此,只得跨坐戰馬背上,他嘆息了一聲,心裡想著:“這太對不起傅元憲啦。”
剛剛伸手抓好轡頭,後邊就有個遊擊在他的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馬兒吃痛之下,立即奮蹄向東疾跑而去。
他標營的各親將簇擁著他,一起策騎奔出了火燒店,數千標營士卒也緊跟其後,一鬨而逃。
傅宗龍聽聞楊文嶽已逃走,連連頓足,大聲喝問:“虎大威何在?虎大威現在何處?”
身邊一親將急忙回道:“保定虎總兵見楊督逃走,也率部往東北方急追而去。”
傅宗龍如被五雷轟頂一般,他呆愣當場,抬頭望天,疾呼:“天乎!天乎!”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話,心情混亂,兩腿打顫,幾乎已站立不住,到底應該怎麼辦,他已然糊塗了。
正在這時,隨行監軍任大人和他的中軍副將陳將軍,一起來到他的身邊,同時勸他趕快率軍往陳州方向逃去。
傅宗龍也彷彿沒有聽見一般,茫然問道:“什麼話?你們在說什麼話?”
他們只得又說了一遍,同時,別的親將也在一旁七言八語,勸他率軍先逃奔陳州,再做打算,切切不可耽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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