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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常風的視角看,劉健、謝遷這兩位輔政大臣整天忙著搞權謀爭鬥。

其實不然。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病人眼裡全是細菌。

坐在錦衣衛大掌櫃這個位置上,常風接觸的全是蠅營狗苟的事兒。他跟劉健、謝遷打交道,全都是旁門左道的交鋒。

列位看官自然會產生,劉、謝不幹正事兒,天天耍陰謀詭計的錯覺。

實際上,這二人除了玩弄權謀,縱容家人撈撈錢,唆使門生故舊抓抓權.其他利國利民的好事也沒少辦。

人都有黑白兩面。弘治前三君子、後三君子並不是浪得虛名。

他們若沒有理政大才,在任期間若沒有大恩惠於百姓,也無法久任內閣十多年。

弘治十八年,八月盛夏。

自陳清、常風、徐忱上奏事件後,劉健、謝遷發現常風太難纏了,他的行事手段比他們文官還齷齪。

加上新皇帝登基,朝政千頭萬緒,內閣忙的不可開交。他們沒有精力整日針對常風和八虎。

於是這兩個月,劉健、謝遷跟常風、八虎幾乎井水不犯河水。

這日,常府。

常風正在吩咐尤敬武一件要緊的差事——送親。

常風道:“敬武,你破奴兄弟如今在山東萊州三山島鹽場清查鹽務。你帶一百名力士護送李家小姐過去完婚。兩日內出發。”

“記住,路上一定要小心。山東出響馬,尤其是萊州。那地方不光產鹽,還產金子。當地有大批金匪。”

“李家小姐若在半路出了差池,那就不是家事會牽扯到錦衣衛和內閣次輔之間的關係。會有人藉機做文章。”

“侍講學士毛紀就是萊州人。他跟我說萊州人都是月季般的容貌,大海般的胸襟。依我看,窮山惡水出刁民啊。不得不防。”

尤敬武道:“義父,您老就放心吧。山東兵備道十幾年前在福建任職,跟我爹有交情。進了山東地面,大不了我讓他幫忙,派衛所軍一同護送。”

常風連連擺手:“不要動用衛所軍。錦衣衛調衛所軍辦私事是犯忌諱的。朝廷裡有人烏眼雞一樣盯著咱們呢。”

九夫人走了過來給常風倒茶:“我說老爺,你把心放了肚子裡吧。咱這義子精明強幹、武藝高強。一百錦衣衛力士個個高大威猛。”

“他們還帶了五十支火銃。誰敢打他們的主意?”

“再有,自古官匪是一家。響馬也好金匪也罷,只欺負窮人,頂多綁綁富戶。他們恐怕連知縣家的小姐都不敢劫。何況內閣次輔家的小姐,護送的還是錦衣衛。”

九夫人的一番話讓常風釋然:“是我謹慎過頭了。”

隨後常風又叮囑尤敬武:“把李家小姐護送到了萊州,伱立即往回趕。你現在是衛裡的僉事,又是北鎮撫使,在外久了可不成。”

尤敬武點頭:“放心吧義父,一來一回頂多一個月。”

就在此時,王守仁來訪。

常風笑道:“守仁老弟。令尊剛高升了禮部左侍郎。我是大部分文官的眼中釘肉中刺,去賀喜怕給令尊惹麻煩。令尊可不要怪罪啊。”

王守仁道:“常大哥這是哪裡話。今日閒來無事,我特來貴府打秋風。”

常風跟王守仁算得上是至交。常風連忙讓僕人準備酒菜。

酒是好酒,菜卻很清淡,都是時令小菜。

幾盅酒下肚,王守仁感慨:“近日兵部收到了陝西楊一清的一道安邊策。楊總制真可謂是出類拔萃的疆臣啊。”

歷朝歷代新皇帝登基後都要提拔一批人。

楊一清因為長得對不起觀眾,弘治朝時在陝西管了整整六年馬政未得升遷。

正德帝即位後,他卻時來運轉,擢升“總制陝西等處軍務左副都御史”。即陝西總制。

總制在職權上等同於總督。

楊一清成了正兒八經的封疆大吏。

他得到這個跨越式的升遷,並不是因正德帝欣賞他的才幹。而是因為楊一清有位好友——八虎中位列第二的張永。

張永雖是太監,管的卻是御馬監,是帶兵的“壯士張”。他跟帶兵的文官楊一清關係非常好。二人相互欣賞。

是張永在正德帝面前替楊一清說了話,老楊才得以時來運轉,喜升總制。

由此可見,人生在世想要前程無量,光有大才學、真本事還不行。還得有個在關鍵時刻說得上關鍵話的人當朋友。

不過,楊一清因張永的舉薦頗受文官集團排擠。文官們鄙夷他“靠太監升遷”、“閹宦一黨”。

對於這些風言風語,楊一清倒是不以為意:我要實現安定邊塞、護佑黎民的人生理想,就要謀到疆臣高位。

你們那些內閣閣老、部院大臣不在皇上跟前幫我說話。還不許人家張公公幫我說話了?

你們說我是閹黨就說吧。我坦坦蕩蕩,無愧於心。

王守仁提及楊一清。常風來了興趣:“哦?他上了什麼安邊策?”

王守仁已經背下了楊一清的安邊策。他將大致內容講給了常風。

數千字的奏疏,歸結起來其實很簡單:請求朝廷撥款,在河套修建邊牆、囤堡,同時興軍屯(搞大生產運動)。

這跟弘治十二年的“守仁西北八策”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別在於,楊一清的按邊策更加詳細、具體。

楊一清文采斐然,在策疏中將西北形勢講的明明白白。有理有據的說明了修邊牆、囤堡,興軍屯的必要性。

常風聽後,感慨:“楊一清堪稱小號的王越啊。真是治邊能臣。可惜.”

王守仁問:“可惜什麼?”

常風道:“可惜,這道策疏在內閣那邊絕對通不過。內閣不給票擬,就算皇上想給老楊撥銀子也是枉然。”

王守仁是聰明人,立即心領神會:“是啊。楊總制是張公公舉薦的人。內閣又跟八虎勢同水火。”

“唉,黨爭誤國啊!”

常風和王守仁小看了內閣劉、李、謝。

內閣值房。後三君子正在討論楊一清的安邊策。

劉健道:“別看楊一清是閹黨。他的這道安邊策卻是老成謀國之言。”

謝遷點頭:“楊一清長相醜陋,人品也不怎麼樣。堂堂兩榜進士,竟然投靠了閹宦,靠閹宦謀升遷可是,論才能,他的確堪任疆臣。”

“他的安邊策,咱們內閣要支援。若將他的建議落到實處,河套至少在未來二十年不會被北虜染指。”

李東陽道:“他要朝廷撥給他五十萬兩銀子。依我看,咱內閣要盡全力替他爭取到這筆銀子。”

“只要河套在朝廷手中,我大明邊軍每年能夠得到萬匹良馬。算長遠賬,給他五十萬,能給朝廷賺回一百萬,兩百萬。”

劉健道:“賓之所言極是。他的建議利國、利邊軍、利邊民。若咱們不支援他,咱們三人豈不成了成化朝的紙糊三閣老之流?”

“戶部雖然有大虧空,銀根吃緊。但安定邊塞的這筆銀子不能省!”

內閣三閣老意見統一。楊一清要銀子,給!楊一清提出的一系列安邊策略,支援!

謝遷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楊一清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面!竟跟內宦勾勾搭搭!”

劉健附和:“沒錯。靠內宦在皇上面前進讒言謀取高位,這豈是君子所為?”

李東陽道:“楊一清的作為,的確帶壞了士林風氣。”

謝遷道:“這廝人品堪憂.”

三人在值房中把楊一清罵成了烏龜王八蛋。

可該罵罵,該支援還是要支援。

或許,這就是劉、李、謝在史書上白大於黑,讚譽多於詬病的原因之一。

翌日午時,京郊御苑的一棵大柳樹下。

正德帝一身戎裝,背靠著柳樹,看著楊一清的奏疏。

在弘治朝,此時皇帝應行午朝。

正德帝最近跟文官集團相互妥協。他退一步,不再缺席早朝。文官集團也要退一步,撤銷先皇特設的午朝。

正德帝每日一下了早朝,便像一隻撒了歡的鷹,奔向御苑縱情騎射。

但正德帝絕對不是不處理政務。他只是不願悶在乾清宮的龍案前批閱奏疏。

御苑的這棵大柳樹下,便是他看奏疏的固定地點。

正德帝的面前,八虎和江彬席地而坐,將他圍在中間。

正德帝不喜歡那些虛頭八腦的禮節。命八虎和江彬在御苑時跟他並肩縱馬、樹下同坐。

正德帝看完了楊一清的策疏,將策疏交給了江彬:“皇兒,你是邊將出身。你怎麼看楊一清的這些建議?”

正德帝剛剛認了江彬當義子,故口稱“皇兒”。

大明曆代皇帝中,最喜歡認義子的是太祖爺。太祖爺一生認義子二十一名。

正德帝認義子,是在效法太祖爺。他希望自己成為太祖爺那樣的大有為之君。

之前正德帝封江彬為宣府總兵。內閣希望江彬能夠離開京城,沒有反對。

哪曾想,江彬在兵部掛了總兵牌子,得了委札、官印,卻根本沒有赴任。正德帝還是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江彬仔細看完了楊一清的安邊策疏。看完後,他發出一聲感慨:“臣只恨無緣在楊總制麾下效命。”

正德帝問:“哦?怎麼說?”

江彬道:“這道策疏,保河套是目的。修邊牆、囤堡,興軍屯是手段。臣以前在九邊效力多年。深知抵禦北虜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邊牆和囤堡!”

“楊總制所言,可謂是字字珠璣。”

正德帝若有所思:“朕看這道策疏也頗有道理。”

張永是楊一清的至交。自然要幫至交說話。張永道:“皇上,楊一清是輔國良臣。他的這些建議全都是安邦定國的良策。”

“內閣的三位先生與楊一清有隙,這回卻支援他的安邊策。可見他這些策略何等正確。”

說完,張永環顧其餘七虎。

谷大用、丘聚等人紛紛附和,在正德帝面前齊說楊一清的好話。

很奇怪,劉瑾卻沉默不言。

正德帝被他們說動。站起身:“楊一清不是跟朕要五十萬兩銀子嘛?朕這回不過了!給他八十萬兩!”

“兩年之內,朕要他修出六百里邊牆!五十座屯堡!開墾十萬畝軍屯!”

“另外傳旨吏部,加授楊一清資德大夫散階!”

“只要他替朕經營好陝西,守好河套。他要錢朕便給錢。要物朕便給物。要兵朕便給兵。要官位朕便給官位。”

張永誇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真有古賢君御下之風啊!”

谷大用、丘聚、魏彬等人紛紛附和。

劉瑾此刻表現出了沒格局的一面。

他心中暗道:我才是八虎的首領!你張永今日怎麼越俎代庖?領著谷大用他們一個勁誇楊一清?

即便咱們八虎要幫楊一清,也該我劉瑾領著頭去幫!蛇無頭不行。八虎誰是頭得理清!

內閣和七位巨宦破天荒的意見一致,共同支援楊一清的安邊策。

劉瑾卻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使壞!

傍晚時分,正德帝回宮。

正德帝先去了慈寧宮,給張太后問安。

張太后面露不悅:“照兒,哀家聽說你今日又在御苑瘋野了一天?”

正德帝沉默不言。

自從弘治帝駕崩,張太后守了寡,就成了喋喋不休的話癆:“照兒,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怎能痴迷遊樂,荒廢政務?”

“先皇是勤政的君主。你要跟先皇學!”

正德帝聽這些話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嘟囔道:“朕在御苑又不是光玩樂。一樣處理政務。”

張太后怒道:“胡說八道。在御苑怎麼處理政務?”

正德帝不再說話。他反駁張太后一句,張太后能還他十句。

數落完正德帝,張太后道:“今日你笑嫣姨進宮了。她說,兩日後錦衣衛的人會護送李東陽家的女兒去山東萊州,跟破奴完婚。”

正德帝道:“去外地完婚?是朕沒體諒常、李兩家啊。把常破奴派出京巡鹽,耽誤了他的婚事。”

正德帝希望看到常、李兩家儘快完成政治聯姻。

在十五歲的正德帝的構想中,他會棄用劉健、謝遷,卻會將李東陽留在內閣。

從慈寧宮出來,正德帝在劉瑾的陪同下回了乾清宮。

晚間,劉瑾伺候正德帝安歇。

劉瑾突然冒出一句:“楊一清所奏.似乎不妥。”

正德帝皺眉:“哦?有何不妥?”

劉瑾答:“保河套這個目的是對的。但手段不應該是修邊牆。”

正德帝來了興趣:“哦?都說宮裡張永最懂軍事。劉大伴兒最近也對軍事有所涉獵?”

劉瑾道:“回皇上,老奴不懂軍事。卻懂一點史書。”

“縱觀史書,大部分皇帝都大修長城邊牆。但有三位堪稱天驕的帝王不修長城邊牆。”

“一位是漢武帝,一位是唐太宗,一位是我大明太宗皇帝。”

“這三位無一例外,都是橫掃草原,將北虜打得不敢南顧的大有為之君主!”

“只有弱者才修邊牆困守。真正的強者,如太宗皇帝,會御駕親征,帶兵深入草原,橫掃北虜。讓北虜不敢有覬覦之心。”

“都說長城有一萬里。可是宋時不見萬里長城擋住金人的鐵蹄啊!弱者如欽、徽二宗,一樣當了金人的俘虜。”

“皇上您年僅十五。用不了幾年,您就能成為漢武帝、唐太宗、明太宗一般大有為之君主。”

“到時候,您帶著咱大明軍隊橫掃草原。韃靼人哪裡還敢南下入寇?邊牆修了也是白修。空耗銀兩罷了!”

劉瑾開始犯歷史上大部分宦官都會犯的錯誤:進讒言,擾國策。

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借針對楊一清,打壓張永的風頭。

劉瑾太瞭解正德帝的心性了。他這一席有理有據的讒言,句句說在了正德帝的心坎上。

正德帝坐到龍榻上,沉思良久。隨後道:“大伴兒所言極是!只有安於現狀的軟弱君主,才會將守禦疆土的希望寄託在長城邊牆上。”

正德帝被劉瑾繞進去了!

他不想想,如今大明的軍事實力,能跟漢武帝、唐太宗、明太宗時期相比嘛。

即便你正德帝要整飭軍事,讓大明的軍事實力上幾個臺階,那也是以後的事。

在當下,安邊最好、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修邊牆。

劉瑾道:“依臣看,既然內閣也好,張永等人也罷,都支援楊一清的安邊策。那您不能駁回楊一清的建議。但也不能完全認同。”

“邊牆還是要修。不過不是數百里。修個四十里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正德帝道:“好,就按劉大伴兒說的辦。讓楊一清修四十里邊牆即可!朕遲早是要御駕親征,重現太宗爺榮光的。”

“等到朕帶著明軍橫掃草原的那一天,幾百裡邊牆豈不白修了?大幾十萬銀子豈不白花了?”

劉瑾笑道:“皇上英明!”

楊一清好好的建議,就這樣被劉瑾攪合了。今夜,劉瑾暴露出了奸宦的本性。

三日後,錦衣衛常風值房。

張永氣沖沖的走了進來:“常帥爺,你好好管管你那位老侄子吧!”

常風疑惑:“劉瑾得罪張公公了?”

張永怒道:“他得罪我算什麼!攪合了朝廷安定邊塞的大計,那是要遺臭萬年的!”

常風給張永倒了杯茶:“張公公,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永道:“楊一清的安邊策,你知道吧?”

常風點點頭:“我知道。我還聽說內閣和宮裡的公公們都支援他的安邊策。”

張永道:“本來皇上已經表態,要給楊一清八十萬兩銀子。修六百里邊牆。”

“今日皇上卻改了主意。只給楊一清五萬兩銀子,修四十里邊牆。”

常風眉頭緊鎖:“這等於皇上變著法子否定了楊一清的建議啊!怎麼回事?難道是閣老們朝三暮四,慫恿皇上朝令夕改?”

張永怒道:“屁!內閣三閣老雖看不上楊一清,這一回卻對事不對人,全力支援老楊的安邊策!”

“是你的老侄兒劉瑾在皇上面前胡說八道,導致皇上變卦。”

張永將劉瑾那番“強者不修邊牆”的說辭,講給了常風聽。

常風聽後不忿:“劉瑾真是舌燦蓮花!扯淡,本朝軍力對北虜形成不了碾壓之勢。什麼橫掃草原,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願望而已。”

“要守邊,必修牆!”

“他為何要攪了這道既定國策?”

張永怒道:“還能為何?楊一清是我舉薦的人。他怕我在皇上面前搶了他的風頭!他怕我取代他,成為內宦的首腦。”

“劉瑾整天罵內閣三君子是偽君子,真小人。可是,這一回三君子都放下了黨爭之見。反倒是他劉瑾打悶棍、使邪力,干擾良策施行。”

常風很瞭解劉瑾。知道他氣量小。

不過常風還是不太相信,劉瑾會奸惡到這個程度。

常風問:“張公公,你是如何知曉劉瑾在皇上面前的這番胡言亂語的?是不是外人謠傳,有意離間你跟劉瑾的關係?”

張永怒道:“皇上親口對我說的,還能有假?”

“今早皇上朝令夕改。我去旁敲側擊的問詢原因。皇上將劉瑾的這番‘宏論’,原樣複述了給我聽。”

常風起身:“我這就去司禮監找劉瑾!”

司禮監值房內。

掌印蕭敬稱病在外宅修養月餘,首席秉筆錢能去了陝西給王恕拜壽尚未歸來。

司禮監的日常事務,由劉瑾、張永、王嶽三位秉筆主持。

王嶽不僅不是八虎成員,還是八虎的敵人。他的身後站著文官集團。

此刻,劉瑾跟王嶽坐在值房內。二人各自看著公文,相互一言不發。

常風進了值房,見王嶽在,說話不便。於是對劉瑾說:“劉公公,可否出來說幾句話?”

劉瑾起身,跟著常風來到值房外的一個涼亭內坐定。

常風道:“你慫恿皇上朝令夕改,變相否定楊一清安邊策,屬實嘛?”

劉瑾道:“屬實。不過不是慫恿,而是直諫。”

常風色變:“你這麼幹,就為了壓過張永的風頭?”

劉瑾微微一笑:“小叔叔這話是怎麼說的?我是為朝廷計、為皇上計,才勸皇上打消廣修邊牆的念頭。”

常風嘆了聲:“巧言令色!你心裡怎麼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勸你一句。皇上信任你是天大的恩典。你不要拿著皇上的信任為自己謀私利,置邊塞安寧於不顧!”

劉瑾道:“我只是與內閣、與張永、與楊一清,與小叔叔你政見不同罷了!你又如何篤定你們是對的,我是錯的?”

常風不想跟劉瑾爭辯修邊牆的對與錯。

常風道:“劉瑾,咱倆認識二十多年了。最近幾年,我一直在幫你對付文官。”

“我幫你,是因為我覺得,你能成為老內相那樣的賢宦。”

“如果你不做懷恩做王振我會因幫一個奸宦掌權而遺臭萬年。”

劉瑾道:“小叔叔,我願對天起誓。我一心想成為老內相那樣的賢宦。此番我反對楊一清,真的是對事不對人。政見不同罷了。”

“至於張永。我一向敬他是‘壯士張’。拿他當自己的骨肉兄弟。從未有過跟他爭高低的想法。”

常風嘆了聲:“但願吧!”

說完常風起身,準備離去。

說來也巧,戶部左侍郎陳清要去司禮監交接一份公文,途經此處。

陳清走來過來:“常都督,我下晌正要去你們錦衣衛呢。”

常風問:“哦?陳老部堂去錦衣衛有何貴幹啊?”

陳清的位置是常風保下來的。常風對他有大恩。

萬萬沒想到,陳清竟說:“贓罰歸部的建議,是常都督向皇上提出的。”

“如今京內各衙的贓罰,我們戶部皆已清查、追繳完畢。只剩下了你們錦衣衛。”

“我下晌去錦衣衛,就是為了這件事。”

劉瑾在一旁道:“陳部堂,你跟常帥爺是自家人。這事兒你派個主事去錦衣衛,走個過場就罷了。何苦親自跑一趟?”

陳清一愣:“走過場?贓罰歸部是補國庫虧空的大事。怎麼能走過場?錦衣衛是天子親軍,更要以身作則。”

劉瑾皺眉:“陳部堂,你別是要對錦衣衛動真格的吧?我提醒你,若不是常帥爺,此刻你應該身在金陵當閒散養老官。”

陳清道:“這我自然知道。可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會因常都督保過我,就回護錦衣衛。”

劉瑾正要斥責陳清,常風卻打斷了劉瑾:“劉公公別說了。”

轉頭常風又對陳清說:“陳老部堂放心,清查錦衣衛罰髒,我一定全力配合。你下晌儘管去錦衣衛便是。”

陳清拱手:“多謝。我先去司禮監拿山東巡撫的公文了。”

陳清離開涼亭後,常風凝視著他的背影說:“看到了嘛,這才是真正的對事不對人,大公無私。”

劉瑾卻道:“依我看是恩將仇報!”

隨著權力的提升,劉瑾沒格局的缺點越來越明顯。

常風道:“面子我是要給陳清的。可錦衣衛不同於一般官衙。需要養兩京十三省沒有員額的幾萬耳目,不能沒有私庫。”

“我的劉公公,這回我得讓你幫忙了。”

劉瑾笑道:“小叔叔有什麼事吩咐就是。說什麼幫忙不幫忙的?”

常風道:“錦衣衛抄家,一向是二十取一,作為衛裡私庫的財源。現在存銀有十六萬兩。”

“你如今掌管著內承運庫。我的意思,把這筆銀子和賬目移交到內承運庫。等錦衣衛要用時,便找你取銀子。”

“陳清查贓罰,總查不到內承運庫上。”

劉瑾笑道:“這事好辦。以後我在內承運庫劃出幾間房,專門幫錦衣衛存銀子。”

常風道:“多謝你了。”

劉瑾連忙道:“小叔叔這麼客氣就生份了。若不是你當初的提攜,恐怕我到現在還是個卑微的火者呢。”

常風道:“罷了。明日糖糖回孃家。晚上你來喝酒吧。我先走一步。”

劉瑾一拍腦瓜:“咳!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怎麼把正事兒忘了。小叔叔稍等我片刻。”

隨後劉瑾喊過來一個小宦官,對他耳語幾句。

不多時,小宦官抱著一個罈子來到了常風面前。

劉瑾掀開罈子蓋,裡面是鹽水和冰塊醃製的夏蟬。

劉瑾笑道:“這是我不當值的時候,抽空在御花園黏的夏蟬。小糖糖就好這一口。”

常恬愛吃油炸夏蟬。劉瑾每年夏天都要扛著竹竿親手幫她黏一些。

常風問:“還小糖糖呢。都二十六了。你該不會是讓我把這罈子搬出宮,帶回府吧?我還得回錦衣衛辦公務呢。”

劉瑾笑道:“哪兒能啊。小秦子,你把這壇夏蟬送到錦陽郡主府上。”

劉瑾讓常風看這口罈子,是想提醒常風:咱們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你可別胳膊肘往外拐,幫張永。

常風回到了錦衣衛。張永還坐在他的值房裡生悶氣。

常風道:“張公公,我找劉瑾談過了。或許.他真的只是與你政見不同。”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常風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假話,幫著劉瑾在張永面前打圓場。

張永嘆了聲:“唉,我的常帥爺啊,這話你自己信嘛?這世上多少事都毀在了一個爭字上。爭名、爭利、爭寵!”

“我倒沒什麼。只可惜楊一清的安邊良策付諸東流。”

常風無言。

張永說的很對。劉瑾這回使邪力,無非是在跟張永爭寵。

內閣三君子並非鐵板一塊。同樣的,八虎也絕非鐵板一塊。

常風送走了張永。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絲迷茫。在這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幫劉瑾對付文官集團,是不是錯了。

很快,他的迷茫便會煙消雲散。他會想明白,對付文官集團,不光是在幫劉瑾,更是在幫天下人。

兩個月之後,一封密摺和一封緊急文書被送進了京。

密摺不經通政司,直接送入了乾清宮中。

緊急文書則被送進了錦衣衛。

密摺和緊急文書來自於出京巡鹽的王妙心和常破奴。

常風看了這封文書後就一個感覺——毛骨悚然。

王妙心不愧為心思縝密的國手。常破奴不愧為常風的血脈。

二人上個月抵達揚州,清查兩淮鹽務。他們明察暗訪,抽絲撥繭,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兩淮鹽引,竟有七成被兩淮鹽運使梁伯宏私下轉贈給了一群鹽商。

是轉贈,而非倒賣。

也就是說,兩淮鹽稅有七成沒有歸於朝廷,而是被鹽商們瓜分了。

這些富甲一方的鹽商無一例外,全都是高官們的家人。

其中牽扯到了京內六名部堂大臣、二十多名司官。地方上牽扯到了兩個巡撫,三個布政使,兩個按察使,二十多個知府。

劉健家做的是茶業、絲綢生意。謝遷家做的是走私貿易。李東陽清廉自守。故而內閣閣員未牽扯進私鹽案中。

常風叫來了錢寧、石文義商議此案。

錢寧看了緊急文書後,面色一變:“我的天。此案會讓京城掀起政潮,江南官場地震。”

石文義跟了常風多年,很瞭解常風的脾性,他道:“皇上剛剛登基,掀起如此大案於朝局”

常風打斷了石文義:“去他孃的朝局吧!為了所謂的朝局,這些年我多少次對文官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多少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倒頭來呢?換來的是文官們變本加厲的貪賄!”

“兩淮鹽稅是東南的財稅支柱。他們竟私分了七成?我若再和稀泥、打馬虎眼,恐怕會遭天打雷劈!”

“皇上此刻應該在御苑。傍晚我就去乾清宮請旨,該抓的抓,該抄家的抄家。”

“再任由文官們胡作非為,恐怕大明王朝的城牆會被這群蠹蟲蛀空!”

錢寧一揮手:“好!先皇在位時,錦衣衛一直被文官壓著。這一回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與此同時。劉健和謝遷也收到了江南官員們的求援信。

二人撇開了李東陽,商量這件事。自常、李聯姻。二人已經不再信任李東陽了。

劉健道:“咱們倆這些年沒有約束好手底下的人啊。他們太過分了。每年幾百萬兩的鹽稅,竟被他們私分了大部分。還沒分給.啊,沒分給梁伯宏。”

謝遷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這些蠢貨,竟被王妙心和常破奴拿住了把柄。”

“梁伯宏一個官場老油子,竟鬥不過一個錦衣衛的武夫、一個新科進士。”

“不管他們做的多過分,這一回咱們都要保他們。從鹽務上餘利的這批人若是倒了,咱們手中的力量將折損三成以上。”

“且他們出事,咱們不管。其餘的官員免不了會兔死狐悲。覺得咱們二人不配當他們的首腦。”

劉健思索片刻後,嘆了聲:“唉,這次我也只能做出違心之舉,保這群貪得無厭的人。”

謝遷道:“當務之急,是先想個法子穩住局面。錦衣衛常風那邊要是請旨,把這批人全抓進詔獄,嚴刑逼供兩榜進士不是十二團營的丘八。受不了幾樣刑就全都招了。”

劉健站起身:“讓我想想。”

一柱香功夫後,劉健道:“有了!咱們先偽造兩淮鹽運使梁伯宏的筆跡,寫一封信。就說王妙心、常破奴一到揚州,便四處索賄。”

“他們索賄不成,便大肆汙衊官員們的家眷販賣私鹽。”

“這樣一來,便形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對峙局面。皇上不會也不能輕易下旨,命錦衣衛緝拿所謂的涉案官員。”

“接下來,皇上一定會下旨先押梁伯宏進京,審訊清楚再做定奪。”

“梁伯宏被押進京後,咱們得想法子讓他‘自盡’。再留一份遺書,就說不堪忍受汙衊,以死明志。”

“梁伯宏這個管著兩淮鹽引的人一死,私分鹽引之事自然也就沒了證據,不了了之。”

謝遷道:“首輔高明啊。”

劉健擺了擺手:“別這麼說。行這等旁門左道,保一群貪得無厭的手下喪良心啊!”

謝遷道:“這也是無奈之舉。總好過讓八虎藉機掀起大案,對咱們不利。”

當天傍晚。常風來到了乾清宮門口等待正德帝歸來。

他驚訝的發現,劉健和謝遷也跪在乾清宮門口。劉健手中捧著一封信。

常風道:“二位閣老神通廣大,應該聽說兩淮私鹽案的事了吧?這一回我不會像對待四海會、雙木會那樣,息事寧人。”

“息事寧人只會助長蠹蟲們的囂張氣焰。”

“若有牽連到二位閣老的地方,還請海涵。我是公事公辦。”

劉健冷冷的說:“什麼兩淮私鹽案?我沒聽說過。我只聽說了一件聳人聽聞的索賄案。”

常風問:“索賄?誰索賄?”

劉健答:“巡鹽欽差王妙心、副欽差常破奴索賄。”

常風先是一愣,隨後道:“反咬一口?好手段!”

謝遷道:“常風,你別胡說八道。是你沒約束好下屬和兒子,他們才做出這等聳人聽聞的惡事來!”

常風咬牙切齒的說:“你別忘了,常破奴既是李東陽的學生,也是你謝遷的學生。自古師徒如父子。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在揚州秉公辦案。你倒要栽贓他索賄?”

謝遷道:“這裡只有我們三人。有些話非要我挑明嘛?”

“皇親國戚們在長蘆販私鹽。曲阜孔家在山東販私鹽。王妙心、常破奴去了這兩個地方,只讓他們吐出了贓利,並未過度追究。”

“怎麼到了揚州,非要置人於死地?”

常風反問:“皇親國戚怎麼追究?衍聖公一脈怎麼追究?難道要皇上下旨殺自己的長輩?”

“難道要皇上下旨滅了孔夫子的後裔?那皇上還如何以孔孟之道治天下?”

“再說,長蘆、山東兩鹽場,縱有人販賣私鹽,但只奪鹽稅十之一二,未傷及鹽稅根本。”

“兩淮.你們手下那些人直接分了七成!他們瘋了吧?把朝廷的鹽務當成了自家的菜園子?蘿蔔白菜說拔就拔?”

謝遷狡黠的一笑:“你別胡說八道。兩淮鹽務乾淨的如一汪清水一般。是令公子索賄不成,編造子虛烏有的大案。羅織罪名報復不願給他行賄的官員。”

常風嘆了口氣:“謝遷。這天下不存在兩種藥。一是長生不老藥,二是後悔藥。”

“我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不該幫你入閣!”

“又或者,你入閣之初是個好人。權力這劑毒藥讓你變成了惡人。”

劉健道:“不要再說了。誰是誰非,咱們一回兒在皇上面前辯個明白就是。皇上聖明,自有公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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