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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帝將五人的供狀看了一遍。

李東陽和常風跪倒在地,等待著皇帝對此案的決斷。

弘治帝先說了對程敏政的處罰,這個處罰令常風和李東陽震驚。

弘治帝道:“程敏政翫忽職守導致試題外洩。幸而只洩給了徐經一人。”

“勒令程敏政致仕吧。”

皇上要罷程敏政的官?

怎麼可能?

天下人皆知,皇上寬仁,倚重文官。程敏政以其出身、姻親、科場名次、仕林名聲,是朝中文官集團的核心成員之一啊!

京官們閒來無事,預測誰是下一個入閣的人。最後的得出結論:九成是程敏政。

然而這一回,皇上卻將前途無量的程敏政一擼到底?

李東陽連忙求情:“稟皇上。程敏政有罪。但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至多罰俸或降職”

弘治帝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朕知道,他是你的好友。你自然要偏私!”

“偏私”二字的分量極重。

李東陽連忙噤聲。這二字一出,程敏政他是不能保了。

弘治帝問常風:“常卿,你說朕對程敏政的處罰妥當嗎?”

常風答:“皇上是古今第一聖明的君主,萬歲萬歲萬萬歲。”

答了,又好像沒答。評價了,又好像沒評價。

年輕時,常風最看不起遇事只會喊“皇上萬歲”的萬歲閣老萬安。

上年紀之後,常風赫然發現,有時候,空喊萬歲是一個絕對不會犯錯的穩妥之法。

李東陽感到很奇怪:一向寬仁的皇上,這一回怎麼對程敏政如此嚴苛?

常風心中卻有數:明白了。文官勢力這兩年日益坐大。皇上這是在借懲治程敏政,對文官集團略施打壓。

弘治帝道:“朕聖明與否,自有後人評價。但程敏政,朕是一定要勒令他致仕的。”

“就不要擬旨了。李東陽,你既跟程敏政私交不錯。就由你去說,讓他主動遞致仕摺子。朕會恩准。”

弘治帝心意已決,李東陽無奈,只得拱手:“是,皇上。”

弘治帝又道:“程敏政的家僕程旺、程忠父子,竟敢偷盜試題,賣予舉子。著實可恨!可惡!著錦衣衛立即將二人密裁,無需經三法司。”

常風拱手:“臣遵旨!”

現在,只剩下無辜的會元唐寅、買考題的第二名徐經沒有處置了。

常風本來認為唐寅既然是清白的,就一定會平安無事,參加殿試。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說:“唐寅這人狂傲不堪。沒有一點讀書人的矜持、謙遜美德。”

“杏榜還沒公佈呢。他就自稱必是會元。這樣的狂生,怎麼配參加殿試,躋身金榜?”

“擬旨,革除唐寅會元身份。永生不得再參加會試。只許為吏,不許為官。”

這道旨意一下,唐寅的仕途盡毀!

常風要為唐寅說情。

常風道:“臣恭請皇上收回成命。唐寅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才學斐然。有本事的人自然就狂”

弘治帝大手一揮,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斷了他的仕途也好。朝廷只是少了一名官員。大明會多一位名冠古今的才子。”

常風愕然!

有件事,常風不知道。

弘治帝勤政,閒暇時喜歡看時人詩詞、書畫怡情養性,舒緩心情。

內承運庫內專門有一個箱子。裡面裝的都是弘治帝五年來收集的唐寅詩詞、書畫。

弘治帝.是唐寅的小迷弟之一。

他痛下決心,斷了偶像的仕途,原因有二。

其一,會試風波緣起於唐寅的狂人狂言。唐寅已經犯了讀書人的眾妒。

程敏政僕人賣題的事,弘治帝並不打算公之於眾,以免仕林人心浮動,危害社稷根本。

總要公開處置一個人,安撫天下讀書人。唐寅是最適合背鍋的。

其二,看似是懲罰唐寅,可換個角度想,未嘗不是在保護唐寅。

朝廷中的兩榜進士多如牛毛,少唐寅一個不少。

才子一旦踏入朝堂,就會被殘酷的朝堂磨平稜角。

大明會多一個庸碌的官僚,少一個獨步天下的才子。

官場可以沒有唐寅,文壇不能沒有唐寅!

常風聽了弘治帝意味深長的話,心中立即瞭然:啊,明白了。皇上是為了唐寅好啊。

他立即高呼:“皇上聖明!皇上萬歲!”

最後一個需處罰的人,是買考題的徐經。

賄買會試考題,是板上釘釘的死罪。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說:“徐經買考題之事,不宜公之於眾。此人跟狂生唐寅交好,想來亦是狂儒童子之類。”

“也革除他的貢士資格,永不得再考會試。此生只能為吏,不得為官。”

常風已經摸清楚了弘治帝的意圖:皇上這是要將科舉舞弊案冷處理!

程敏政名義上是自行致仕。跟會試無關。

程忠、程旺是錦衣衛密裁。密裁這兩個小人物,在京城中掀不起哪怕一絲漣漪。

唐寅、徐經被剝奪貢士資格,斷絕科舉仕途。理由是他們“狂妄”。亦跟舞弊無關。

李東陽心中大喜過望:妙啊!這樣一來,閹宦們想借科舉舞弊掀起大案的意圖便不能實現。

雖然程敏政丟了官。但朝堂,還是我們這些文臣的朝堂!

李東陽高呼:“皇上聖明!”

弘治十二年的科場舞弊案,似乎畫上了句號。只是似乎而已。

弘治帝明發了一道聖旨:經內閣、翰林院、錦衣衛重閱案卷,會試並不存在舞弊情事。諸貢士照舊參加殿試。

會試第一名唐寅、第二名徐經狂妄,不配參加殿試。革除貢士資格,由其餘貢士按名次遞補。

本科貢士的員額是三百人。去了兩人,三百零一名、三百零二名順利補錄入杏榜。

可憐的常風!他是第三百零三名。

也就是說,這次就差一個名次,便能會試拔貢。

可能這就是命吧。

落第舉子們見唐寅、徐經被剝奪了貢士資格,個個幸災樂禍,心理平衡了。也不再鬧事,各自踏上了出京返鄉的旅程。

正值陽春三月。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唐寅和徐經騎著健騾,落寞的出了京城。

徐經是咎由自取。唐寅卻是無妄之災,跟著他倒黴。

以唐寅的才學,就算閉著眼睛參加殿試,把墨潑了臉上,臉滾答卷,也能拿個一、二甲的名次,混個進士及第或進士出身。

但現在.他此生與科舉無緣。

唐寅萬念俱灰,並不打算回江南。而是打算遊覽下北方的名山大川,見識下各地的女人。

徐經心有餘悸,但又十分慶幸。這回是掉腦袋的罪啊,竟然死裡逃生。萬幸萬幸。

徐經對唐寅滿懷歉意的說:“唐兄,這一回是我害了你啊。我對不起你。”

說完徐經從袖中掏出了一張三千兩的銀票:“這筆銀子,權當我給你賠罪的。”

本來徐經以為唐寅不會收,至少也會客氣客氣。

沒想到,唐寅一把將銀票搶在手裡:“才三千兩啊!徐兄家財何止數十萬貫?多給兩千湊個半萬之數豈不美哉?”

“你害了我,補償我是應當的!”

徐經聽了這話,大喜過望:“有有有!唐兄稍等!”

說完徐經開啟了行李,翻找出了幾張銀票:“這是兩千四百兩。全給你。”

唐寅道:“《詩經》之中,失意文人總假託‘求好女’來抒發自己想要得到明君重用的政治抱負。”

“我仕途已斷。此生就只能實實在在的求好女,寄情於勾欄,沉醉於美女。”

“徐兄給我的五千多兩,我會盡數充為嫖資!”

徐經忙不迭的作揖:“是我害了唐兄啊。”

唐寅道:“罷了。一切皆是命數。”

就在此時,一名騎士縱馬狂奔,來到了二人面前。

騎士是錦衣衛的常屠夫。

二人見到常風,嚇得下意識的一縮脖。

該不會朝廷改了主意,要殺我們倆吧?

徐經提醒唐寅:“唐兄,快跪下。”

二人“噗通”跪倒在地。忙不迭的請求:“常大人饒命。”

常風看到這滑稽的一幕,忍俊不禁。

常風道:“二位誤會了。我此來,一是給你們送行。二是有人託我給唐先生贈一首送別詩。”

說完常風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唐寅。

唐寅有些奇怪,什麼人的送別詩,值得錦衣衛的屠夫親自來送?

他開啟信箋,只見信中是一首五言送別詩。

“離愁別緒隨風散,相思之情繞心回。送君赴別情難抒,相逢即是夢中游。”

坦率的講,這首詩寫的很一般。在弘治朝第一才子唐寅面前,簡直就是學童水平。

這首詩的署名更讓唐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署名:紀桂子。

唐寅心道:我從未聽說過這人,更沒有交情。他為何要給我寫送別詩?還是錦衣衛的巨佬親自轉贈?

唐寅自然不會也不敢想:當今皇上生母姓紀,原籍廣西。廣西,桂也!

十四年前蔡侍郎府邸栽贓儲君的信,署的化名便是紀桂子。

弘治帝很喜歡唐寅,想在他出京時贈他一首送別詩。詩寫完,卻不知道該如何署名。

他想起了十四年前貴妃黨給他取的化名。乾脆署名紀桂子。

唐寅問:“常大人,敢問這位紀兄是?”

常風微微一笑:“在大明,仰慕唐先生的人有千千萬。他只是其中之一。你就不要追問了。”

唐寅道:“時候不早了。學生告辭。”

常風卻道:“唐先生。我辦案多年,遇到過無數人。”

“我曾遇到過一個很有趣的人。姓石,名明月。”

“他說過一句很有哲理的話。我今日轉贈於你。”

“成功只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唐寅拱手:“受教。”

常風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唐先生,後會有期!”

常風一語成讖,果然後會有期。十幾年後,常風跟唐寅還會相逢。只不過,相逢的地點不是京師,而是南昌。

弘治帝是一位明君。他斷了唐寅的仕途,大明多了一位名冠千古的風流才子。

接下來的歲月中,唐寅寄情於勾欄,洩情於商女。成為了真正的風流才子唐伯虎。

有明一代,才子之冠,應為兩人。一為唐寅,二為徐渭不是哪位名人說的,網路作家胖可樂說的。

徐經摺騰出這樣的彌天大禍,回了家大病一場。隨後燒光了四書五經。並且在多年後立下家訓“徐家子弟,不得科舉。”

過了八十多年,徐經的孫子出生。

徐經之孫名弘祖,字振聲,號霞客。

即徐霞客是也!

那位倒黴的禮部侍郎程敏政,本來有著大好仕途,入閣只是時間問題。卻因會試舞弊,被勒令致仕。

他受不了這麼大的心理落差,生了大病。沒多久就病死了。

數日之後,常府。

劉瑾和張永氣沖沖的找到了常風。

劉瑾道:“小叔叔,您怎麼胳膊肘往外拐?本來您可以藉著科舉舞弊案,狠狠打擊文官的勢力。”

“您卻偃旗息鼓,讓大好機會白白溜走。”

張永道:“常爺,我提醒你。我們這些宮中內官拿你當自己人。文官們卻從未拿你當自己人。只把你當成一個卑賤的皇帝家奴!”

常風喝了口茶,笑而不語。

劉瑾有些發急:“小叔叔。我們在文官當中也是有耳目的。你知不知道,文官們說你是害得程敏政丟官的罪魁。”

“他們已將你視作敵人!”

常風沒有接話,而是問:“你倆大中午跑我這裡來,吃飯了嘛?餓不餓?”

“劉瑾,糖糖前幾日還說,許久沒見你想你了。我差人到郡主府,讓她過來,咱們自家人小聚一下,如何?”

五十多歲的劉瑾有些傲嬌的說了一句:“不吃了。看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人,我沒胃口!”

劉瑾作勢要離開。走到門口,又轉頭補了一句:“山西鎮守太監回京,給我送了兩斤特產牛皮糖。一回兒我派人給宛平郡主送去。”

說完劉瑾憤然離去。

張永道:“常爺,我也走了。送你一句話,做事得分清裡外!”

常風以前辦事,總是秦始皇照鏡子,贏上加贏。

這回辦事,卻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文官們覺得常風害得程敏政丟官。

內官們覺得常風胳膊肘往外拐。

不過很快,內官們便會明白,常風的胳膊肘屬於弘治帝,從未拐向文官。

三日之後,奉天殿早朝。

文官們對弘治帝棄用程敏政極為不滿。

皇上啊皇上,我們文官是朝廷的脊樑。您竟敢勒令文官的核心成員致仕?

那就別怪我們對您不客氣了!

蕭敬扯著嗓子喊了“議”。

兵科給事中張弘至跳了出來:“稟皇上,臣有本奏!名曰《異初政事疏》。”

科道給事中,乃是文官集團的喉舌、打手。

張弘至上這道奏摺,是得到了文官集團高層的授意。攻擊的物件不是哪個大臣,而是弘治帝本人。

大明的文官像極了一群瘋狗。狠起來,連主人都咬。

弘治帝本來沒當回事,只說:“奏來。”

張弘至代表文官集團,向弘治帝發起了攻擊。

張弘至朗聲道:“皇上您登基之初,革除了五百名傳奉官。但近兩年,您又恢復了傳俸官的職位。此乃異初政一。”

“登基之初,您驅逐宮內的妖道邪僧,殺邪僧繼曉。但近兩年,您又崇信佛道。此乃異初政二。”

“登基之初,您罷免庸碌官員如首輔萬安、禮部尚書李裕。但近兩年,碌碌無為的禮部尚書徐瓊被屢屢彈劾。您竟不罷免他的官職。此乃異初政三。”

“登基之初,每逢要制定國家大政。您總是找部院文臣們商議制定。但近兩年,國家大政您一人獨斷,從不找部院文臣商議。此乃異初政四。”

“登基之初,您撤銷了六個地方的鎮守太監、監管太監。削內官之權。但近兩年,您又復向地方增派鎮守、監管太監。此乃異初政五。”

“登基之初,內官們不敢乞求您的恩賞。但近兩年,內官屢屢向您討賞田地、外宅。您一一應允。此乃異初政六。”

“登基之初,您提倡節約。讓光祿寺削減開支。從不動用太倉國帑充實內承運庫。但近兩年,您卻數次呼叫國庫銀充實內庫。此乃異初政七。”

“綜上所述,臣不得不懷疑,皇上您已經忘記了勵精圖治,做一個賢君的初心。”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千古史書上,您恐怕會留下昏君之名!”

弘治帝聽著張弘至對他的攻擊,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變得煞白,不住的咳嗽,喘粗氣。

憤怒、委屈、悲哀,複雜的情感一股腦的湧上心頭。

在極度複雜的心情下,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他不能因科道給事中直諫,遷怒於給事中。那樣他就中了文官的圈套,成了不納忠言、枉殺言官的昏君。

弘治帝活活被氣得雙手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蕭敬大喊一聲:“張弘至,你大膽!你敢以言做劍,攻擊當今聖上?你這是刺王殺駕!”

張弘至冷笑一聲:“太祖爺定下祖制,太監不得干政!蕭公公,在御門早朝之時,您只是伺候皇上的僕人。沒有權力參與討論政務。”

“更沒有權力給我扣上刺王殺駕的大帽子!”

常風徹底聽不下去了。見過欺負人的,沒見過欺負皇帝的!

常風站了出來:“張大人,我乃錦衣衛世襲指揮同知。朝廷的從三品武官。我有權力在御門早朝時參與討論政務吧?”

張弘至一愣:“你可以。”

常風拱手:“稟皇上,張弘至所言七條皆是妄言!請皇上准許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一辯駁!”

常風這是要替弘治帝出頭!

弘治帝連忙道:“辯!”

常風正色道:“皇上這些年一日兩朝,大小經筵,御前會議,批閱奏摺幾乎將全部的時間、精力都用在了理政上。整天繃緊了弦兒。”

“恢復傳奉官,讓傳奉官往宮中進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找點樂子,緩解下疲憊的身心,這順理成章!”

“你們這幫文官非逼著皇上當個沒有任何樂趣的木頭皇帝嘛!”

常風嘴裡蹦出了“你們這幫文官”這樣的詞兒,這是捅破了窗戶紙:張弘至有後臺,後臺就是朝中文官集團!

常風繼續說道:“皇上是一個有理想的明君,希望能夠讓盛世長存。”

“他老人家還有無數利國利民的事情想去做。但這些年皇上龍體因勤政而欠安。”

“就算是普通百姓,身體不好時也會找個寄託,求神拜佛,祈求長壽。”

“皇上又沒像先帝一般,縱容妖道、邪僧在京中胡作非為!”

“礙著你們這幫文官什麼事了?”

弘治帝用盡力氣,喊了一聲:“說得好!”

常風繼續義憤填膺:“人家禮部尚書徐瓊,只不過不跟你們這群人攪在一起,只做事,不結黨。跟白昂共同校訂《問刑條例》時,沒聽你們這幫文官指手畫腳。”

“你們就把徐瓊汙衊成了萬安、李裕之類的庸官?”

“皇上用他就是不對?就是違背初心?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嘛?”

禮部尚書徐瓊用感激的目光望向了常風。

常風再道:“說皇上制定大政,不找文官們商量。笑話,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文官的天下!”

“皇上治國,如果不能乾綱獨斷,什麼事兒都聽你們這幫文官的,那豈不成了文官的傀儡?”

常風激動之下,言辭已經開始過火了。

終於,他談到了內官的問題。

常風道:“往地方增派鎮守太監、監管太監。是因為文官在地方上日益坐大。地方文官甚至有對朝廷大政陽奉陰違、敷衍塞責的苗頭!”

“不往地方派太監看著文官,怎麼辦?”

“蕭敬、錢能這樣的有功老宦,皇上賞賜千八百畝地,給他們養老。這怎麼出格了?又礙了你們文官的眼?”

“我艸,你們文官裡的尚書、侍郎年老致仕,皇上不一樣有豐厚的賞賜?”

情急之下,常風嘴裡竟然蹦出了市井髒言。

常風狂怒:“說皇上呼叫國庫銀充實內庫不對。你們這幫文官能摸著良心說話嘛?”

“皇上登基之後,從不把內承運庫當成自己的私房錢。凡有戰事,總是拿出內帑充作軍費。”

“凡遇到災荒,總是拿出內帑賑濟災民。”

“這麼搞了十多年,內承運庫窮的連耗子路過都含著眼淚走。”

“皇上賞賜有功大臣,連真金白銀都拿不出來了,只能象徵性的賜寶鈔。”

“呼叫幾萬兩國帑,充實內庫怎麼了?難道皇上窮的叮噹響,你們這幫文官就高興了?

常風將心裡話一股腦的說了出來。最後開始用魔法打敗魔法,用儒家的倫理綱常打擊文官。

常風高聲道:“難道你們文官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你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綱常,都被你們就著酒肉嚥進了肚,拉進了茅房?”

“你們知道張弘至這道摺子的實質是什麼嘛?皇帝是天下臣民之父。這是兒子在罵父親!”

“兒子罵父親,是為不孝!”

“臣子罵君主,是為不忠!”

“不忠不孝之徒,也配立於奉天門前廣庭?”

“張弘至,我要是你,早就羞愧的一頭撞死在奉天門的石廊柱上了!”

常風激動之下,在前廣庭化身一個大噴子祖安八年有爹孃的那種。

噴完他赫然發現,今日自己莽撞了。這一席話說完,他將徹底走向文官集團的對立面。

好吧,既然你們文官集團蹬鼻子上臉,要騎在皇上頭上拉屎,倒立往皇上臉上竄稀。

那我常風,便要做文官的敵人!

弘治帝憋足了一口氣,喊了一聲:“好!”

“常風所言,便是朕心中所想!”

“所謂的七件異初政,常風已替朕一一辯駁。”

“張弘至,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張弘至用求援的目光,看向內閣首輔劉健。

劉健竟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常風的辯駁很有條理,劉健無法幫張弘至說話。

再說,劉健這種做到國相的老油子,也不會在明面上跟錦衣衛的大佬撕破臉皮。

此時的張弘至,已成為了文官集團棄用的卒子。

站在前廣庭的他,宛如一個跳樑小醜。

張弘至剛要開口為自己開脫。弘治帝及時給蕭敬使了個眼色。

蕭敬道:“散朝!”

常風怒氣衝衝的走向奉天門外。

馬文升是功勳能臣,國之柱石。雖是文官之身,卻不屬於文官集團。

他好心走到了常風身邊提醒:“常小友。今日你魯莽了。你得罪了整個朝廷。”

常風正色道:“馬老部堂。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文官們的朝廷。”

“皇上寬仁敦厚,他們便覺得皇上好欺。他們忘了自己的臣子身份,我得讓他們曉得什麼叫人臣之禮。”

“我知道文官勢力龐大,盤根錯節。我與他們對抗,或許是死路一條。”

“但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做他們的敵人!”

馬文升讚歎了一聲:“常風,真男兒也!”

常風回到了錦衣衛值房。

在公案前,他拿起了茶盅,喝了兩口便將茶盅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嚓!”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採走了進來:“常爺,怎麼了?”

常風道:“把錢寧、石文義、徐光祚叫來!”

不多時,三人來到了常風面前。

常風怒氣沖天:“知不知道,六科廊有個叫張弘至的狗卵子給事中?”

錢寧想了想,答:“好像是有這麼一號人。”

常風道:“給我聽好了!查他。就算他小時候偷過一根針,幫寡婦洗過腚,我也要知曉!”

“給我找出他的不法情事,把他關進詔獄!”

石文義問:“若這廝沒有做過不法情事呢?”

常風大罵石文義:“石大夥計,這些年你光忙著迎來送往伺候人,難道忘了錦衣衛的本行了嘛?”

“栽贓!”

“不管用正大光明的方法,還是見不得人的方法。我都要張弘至死無葬身之地!”

“他以為有內閣和部院大臣、地方督撫那些狗卵子文官做靠山,就能欺負到皇上頭上,欺負到公公們頭上了?”

“我今日便要讓他知道馬王爺下面有幾根毛!”

常風對待石文義一向仁厚。石文義跟了常風十四年,還從未見他朝自己發這麼大的火。

他只能噤若寒蟬。

常風一拍桌子:“兩天之內,我要張弘至進詔獄!事情辦不成,你們統統給我滾回家抱孩子去!”

“去辦吧!”

錢寧拱手:“得令!”隨後他和石文義離開了值房。

徐胖子沒走。他問:“常爺,您今日是怎麼了?平日你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今日怎麼像個怒目金剛?”

常風坐到了椅子上:“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實話告訴你,我辦張弘至,是在警告朝中文官。不要蹬鼻子上臉。”

“文官們欺負到皇上頭上了,我常風不答應!”

“要是連給主人出氣的膽量都沒有。那我這條主人豢養的惡犬,就該趕緊滾出朝堂,當喪家犬了!”

徐胖子倒吸一口涼氣:“常爺,你不是把錢寧當成替身麼?得罪滿朝文官的事,你應該把錢寧推向前臺啊。”

常風搖頭:“這一回,我不會用任何人當替身。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當慫包軟蛋,忘恩負義。”

一個時辰後,常風的值房前來了十名內官。

為首的是蕭敬、錢能,他們身後跟著劉瑾、張永等八人小團伙。

蕭敬一進值房,以司禮監掌印之尊,深深的朝著常風作了個揖:“常風,我代皇上謝你。”

常風連忙道:“蕭公公不必如此。您是內相,我受不起。”

劉瑾、張永“噗通”給常風跪下了。

劉瑾重重的磕了個頭:“小叔叔,老侄兒之前誤會您了!您的胳膊肘從來是向著宮裡的!”

“您是普天之下,最忠誠於皇上的人!”

張永亦道:“今後常爺只要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十二監四司八局的人,定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常風道:“地上涼,二位快快起身。諸位,都請坐吧。”

十名內官大佬在值房內坐定。

劉瑾喝了口茶:“小叔叔,聽錢寧說,您要重辦張弘至。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給事中,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在奉天門攻擊皇上?”

“一定有後臺!您只需嚴刑拷問,便能順藤摸瓜.”

常風剛才在值房中喝了幾盅茶,已經從盛怒之中冷靜了下來。

常風道:“查後臺?查到內閣去了該怎麼辦?把劉健、李東陽、謝遷也抓進詔獄嘛?”

劉瑾反問:“有何不可?”

蕭敬、錢能始終是穩重老宦。

蕭敬搖了搖頭:“內閣三閣老都抓了,他們手下的尚書、侍郎、地方督撫抓不抓?”

錢能道:“是不宜牽扯過廣。只嚴懲張弘至一人,向文官們表達一個態度,廠衛將不惜一切手段捍衛皇上尊嚴的態度,也就罷了。”

劉瑾有些失望:“真便宜他們了。”

常風道:“諸位公公。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今後你們要約束下面的鎮守太監、監管太監,一定要清廉自守,不要讓文官抓到把柄。”

蕭敬點頭:“這是自然。”

就在此時,一名乾清宮的小宦官跑了進來:“常爺,皇上口諭,命您入宮見駕。”

常風出得錦衣衛,趕到了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

常風跪倒在地。

君臣二人沉默了整整一刻功夫。

弘治帝忍不住了。多年的委屈在這一刻化作了淚水,眼淚像熱翔一般滑落。

皇帝是不能讓臣子看到自己的眼淚的。

此刻弘治帝卻顧不上那麼多了。他發出了悲傷的嗚咽:“嗚嗚嗚。”

常風連忙磕頭:“皇上,保重龍體啊!”

弘治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個小小的六科廊言官,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罵朕是昏君。”

“滿朝文武,只有你一人替朕說話!”

“滿朝文武,只有你常風一人知朕之心!”

“嗚呼!明君當到朕這個份兒上,實在是悲哀!”

弘治帝被張弘至氣得身體虛弱,甚至沒有氣力拿起銅罄,狠摔於地。

皇上痛哭流涕,當臣子的不能不表示。

常風的眼淚“噼裡啪啦”打在地上:“皇上,您是千古明君,無需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文官們承認!”

“天下百姓心中有一杆秤。皇天后土,實所共鑑!您就是一等一的明君。”

弘治帝擦了擦眼淚:“自朕幼年起,朕身邊的先生們便詬病太祖爺對官員殺戮太甚。讓朕做仁慈之主。”

“今日,朕實實在在理解了太祖爺。”

“可惜,朕沒有太祖爺的決心和手腕。幸好,朕身邊有你!”

說完這話,弘治帝開始不住的咳嗽。

大殿之中伺候的小宦官,已被弘治帝屏退。常風違背禮制,起身來到弘治帝身邊,給他捋著後背。

也只有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才敢這麼做。

一日之後。常風值房。

錢寧手裡拿著厚厚一份證詞:“張弘至果然是個衣冠禽獸!”

常風問:“怎麼講?”

錢寧講述了張弘至的惡行。

張弘至有個弟弟,名叫張宏阮。

張宏阮去年得中北直隸鄉試舉人。上百戶百姓,將近千畝土地“投效”到他的名下。打量著少交些稅賦。

萬萬沒想到,張宏阮竟然起了貪念。直接將千畝土地據為己有,不承認是百姓“投效”,自稱是祖上傳下來的田畝。

這是典型的舉人強佔兼併百姓土地。

上百戶百姓失去了土地,告到了宛平縣衙門。

身為兄長的張弘至,沒有申飭弟弟,命他退還土地。反而去跟宛平知縣打招呼,讓宛平知縣壓下此案。

那上百戶可憐的百姓求告無門。又沒了生計。最後淪為了張家的佃農。

這還不算。

張弘至喜好孌女,說白了就是個變態狂。

其中一家佃農,有個九歲的女娃。竟被張宏阮強奪,獻給了大哥張弘至。

聰明可愛的女娃被帶進了張弘至府邸三天。三天後出來的時候,女娃已經呆滯痴傻,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彷彿丟了魂魄的木頭人.

常風聽完了錢寧的講述,氣得一拳砸向了公案:“無恥!”

錢寧問:“常爺,證據齊全,是否抓捕張弘至、張宏阮?”

常風道:“抓!抓進來無需審問。把大記性恢復術的大刑給這二人上一個遍。”

“記住,一定要在他們死前,把他二人閹了。”

“三法司要是質問此事。就把你手邊的證據交給三法司。”

錢寧拱手:“得令!弟兄們,跟我走,拿人去!”

翌日,內閣值房。

內閣三巨頭對坐喝茶。

劉健不動聲色的說:“昨日錦衣衛抓了張弘至。”

李東陽道:“張弘至私德有失。沒什麼好說的。若不是我讓刑部去錦衣衛問詢,真不知在咱們面前自詡清流的張弘至是此等禽獸。”

謝遷道:“咱們這一回,是不是做的太過火了?”

劉健又抿了口茶:“嗯,現在想想,是有些過火。也怪不得常風怒氣沖天。”

謝遷有些擔憂:“張弘至會不會在詔獄之中胡亂攀扯?”

劉健微微搖頭:“常風是聰明人。根本不會給張弘至胡亂攀扯的機會。”

李東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們本來想選一柄忠言直諫的利劍。可惜用錯了人,這柄劍自身朽爛不堪。”

謝遷道:“棋盤上的卒子而已。還是個無恥禽獸一般的卒子。舍了不可惜。”

劉健嘆了聲:“眼下的這場風波,始於科場舞弊。”

“風波過後,常風已是咱們的敵人。唉,失算了。”

李東陽道:“雖是敵人,但得承認他是公忠體國之人。不會藉著張弘至胡亂攀扯,掀起大案。”

隨後,李東陽說了一句預言:“權力會更迭,世事會變遷,敵人會變成朋友。未來事,誰又能預測呢?”

史書載,弘治十二年發生了六件大事。

遼東總兵李杲殺良冒功,誘殺朵顏三衛三百良人。

雲南宜良地震。

雲南米魯反叛。

朝廷重修問刑條例。

會試舞弊,禮部右侍郎程敏政被迫致仕。

張弘至上言異初政事。

誰能想到,最後兩件大事之間有著微妙的聯絡。

不久之後,殿試照常舉行。閱卷過後,金榜公佈。

狀元倫文敘;榜眼豐熙;探花劉龍。

這三人對於浩瀚的史書來說,不過是小人物而已。

弘治十二年金榜上真正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是二甲第六名,王守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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