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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引蛇出洞,靜待兇手現身的計劃。

又一天過去了。距周文離任只剩一日。

傍晚時分,鋪兵給印江長官司送來了最新一旬的朝廷邸報。

邸報始於漢。都說它是世界上最早的報紙。其實它更像是內參。

本朝邸報,由通政司節選聖旨、四方奏本中重要的部分。抄成副本刊行天下官府。

掌燈時分,常風坐在臥房的書案前,看著邸報。

第一條便是朝廷對西域用兵的大訊息。

去年土魯番阿黑麻攻入哈密城,肢解了朝廷委任的哈密都司阿木郎,將忠順王陝巴綁回土魯番,掠走金印。

當時訊息傳回京城,氣得弘治帝摔罄、龍嘯素質二連。

內閣閣員丘濬藉機想要對政敵調虎離山,提出由馬文升掛帥,前往西域征討土魯番,恢復哈密衛。

馬文升是何等老油條,怎能中了丘濬的計,交出吏部人事大權?

弘治帝也看出了老丘的居心。只命馬文升在京統籌西征大局。

兩個月前,肅州指揮使楊翥率肅州邊軍,整合罕東兵等效忠於明廷的西域諸番兵,出嘉峪關,遠征哈密。

弘治帝的對外策略,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給他家裡的蚯蚓都劈兩半兒,還得豎著劈。

弘治朝第一次哈密戰爭正式開始。

第二條訊息是雲南曲靖地震,坍屋,壓死軍民無數。金陵亦有震感。

第三條訊息是增築九邊烽火臺,加強九邊的軍情傳遞。

一堆訊息裡,有一條不起眼的訊息。

弘治帝的弟弟興王朱祐杬出京,前往湖廣安陸州就藩。

這條不起眼的訊息,卻決定了大明王朝其後一百五十年的國運。

常風看完邸報,已是月上柳梢頭。

九夫人道:“今夜不知道會不會再鬧變婆。”

常風微微一笑:“我跟你打個賭。今夜變婆絕對不會再出現。明晚,也就是周文離任的前夜,變婆才會現身。”

九夫人壓低聲音:“我總感覺你只帶三十名袍澤進長官司有些冒險。弘治元年達官營的事你還記的吧?”

常風壓低聲音:“放心。伱知道葉廣葉都督此時身在何處嘛?”

九夫人道:“在思南宣慰司呢吧?”

常風微微搖頭:“錯了!此刻他正在咱們身後的梵淨山裡喂蚊子。”

“只要我點一枚信箭,兩千援軍半個時辰內就能趕到長官司。”

就在此時,臥房的門被敲響。

周文走了進來。他因常風撤走了他身邊的護衛趕到擔憂,嚇得睡不著覺。乾脆來常風這裡壯膽。

常風笑道:“周大人。咱們身處蠻荒之地。就不行外客來女眷避諱的規矩了。”

“小九,給周大人上茶。”

九夫人給周文倒了茶。周文喝了一口,壓了壓驚:“常大人,你確定今夜不會有人刺殺我?”

常風道:“兇手大費周章,無非是想讓你放鬆警惕,將鬼衙門的傳說延續下去。”

“而在鬼衙門的傳說中,歷任印江長官都會死於離任的前夜。”

“今夜兇手是不會謀害你的。他會在明夜動手。咱們只要依計行事,便能將其擒獲。”

周文嘆了聲:“唉,在下無能。本有報國之心。然而到了印江,卻政令不出屬衙,無力造福印江百姓。”

常風問:“政令為何出不了屬衙?”

周文答:“土司們接了政令不執行,那政令就是廢紙。”

“土司治下,百姓、土地、群山都歸土司所有。大小土司形成各自勢力範圍。”

“治政、刑名、錢穀、兵事皆可自治。他們對於治下族人予取予奪,掌生殺大權。幾乎等同於山溝溝裡的土皇帝。”

常風道:“推行改土歸流的關鍵,在於廢除土司。”

周文嘆了聲:“可廢除土司談何容易啊!是會釀成民變的。歷任長官,也包括我,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

“我們做地方官的,最怕就是治地內出現民變。”

“譬如說印江吧。漢家衙役、民壯不過一百四十餘。異族卻有五萬。”

“一旦出現民變,我要麼棄城逃跑,死罪!要麼在長官司等著挨異族的板刀。”

聽了這話,常風愈加佩服起弘治帝來。弘治帝的確是位明君,雖深居皇宮,卻能洞察世事。

這回弘治帝讓常風來黔疆,專門派了五千京營兵同行。隨時準備以武力推行改土歸流。

周文磨磨唧唧,就是不肯離開常風的臥房。

常風乾脆跟他徹夜長談。瞭解印江當地狀況。

他得知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印江說是四大土司,其實還有第五家土司——稅吏黃亮的黃氏家族。

黃氏家族控制著對外商路。四大土司壓榨族人,得來的那些當地特產,皆透過黃家運到漢地去,換成白銀。

另外內運的鹽巴、布匹、棉花,也是由黃家控制。

色目黃家與苗、土、侗、彝土司,幾乎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直到天亮,周文才離開了常風的臥房。

九夫人打了個哈欠:“得。我也陪著你們一夜未睡。”

常風道:“咱們趕緊睡吧,睡到下晌起來。鬼衙門的真相,今夜就能揭曉了!”

睡到未時,常風跟九夫人起身,用了飯。

常風找到了孫龜壽。他問:“老孫,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嘛?”

孫龜壽答:“一切準備妥當。”

常風點點頭。來到了大堂。

靳保、黃亮、林三九三人正在大堂內喝茶。

見常風來了,三人給常風行禮。

常風擺擺手:“來了這鬼地方,就不必在意那麼多禮節了。免禮吧。”

黃亮試探著問:“常大人。巡檢高成虎扮鬼殺人,已被您下了大牢。”

“巡檢一職萬分重要。而今空了下來。似乎不妥.”

常風將計就計,順著黃亮的話頭往下說:“是啊,得找個人接任巡檢。這個人最好得了解印江當地的狀況。”

“若從宣慰司那邊調個小旗來擔任巡檢,對印江兩眼一抹黑,怎麼能管好印江的兵備、治安?”

黃亮聽了這話,竟毛遂自薦:“小的不才,乃是軍戶籍。願擔任巡檢一職。”

“小的願奉上白銀千兩,給常大人幫忙打通關節。”

常風驚訝:“你是軍戶籍?”

黃亮點點頭:“太祖爺開國後下詔,蒙人、色目人,凡擁護大明新朝者,皆為華夏子民。原屬偽元兵籍,可授大明軍戶籍。”

“家祖向駐守思南府的明軍捐出軍糧三百石,得授軍戶籍。”

常風對黃亮的懷疑更甚。

他之前就判斷,兇手栽贓高成虎,一來是為轉移視線。二來很可能覬覦巡檢之職。

黃氏家族在印江勢力龐大。若黃亮再當了巡檢,管了印江的兵備、治安.印江的天豈不成了黃家的天?

常風欲擒故縱,裝出一副貪婪的樣子:“巡檢始終是有品級的。從九品也是官嘛。”

“黃老弟想接任巡檢,得報給思南宣慰司。還要在貴州按察司備檔。經辦的人太多了。”

“一千兩恐怕.”

黃亮頗為豪氣:“需多少銀子,還請常大人明示。”

常風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黃亮一咬牙:“成!銀子這幾日便給大人送來。”

常風笑道:“那好!今夜咱們在長官司擺酒。一來給周大人餞行。二來提前恭喜黃老弟榮升巡檢。”

黃亮起身:“屬下這就去張羅酒席。”

常風擺擺手:“不必了。我的侍妾小九已經去張羅了。”

常風可不想讓黃亮在酒菜裡下了藥。

林三九提議:“大人,明日屬下帶您前往梵淨山中狩獵如何?”

常風欣然應允:“好啊!我正愁來這鬼地方,三年光陰不好打發呢!”

“今後衙內公務,交給你們三位處置。我只管打打獵、玩玩異族少女取樂,消磨光陰。”

林三九笑道:“小的已經派人去跟四位土司說了。讓他們選苗、土、彝、侗少女各兩名,送到長官司來,取悅常大人。”

入夜,長官司內大排筵宴。

蠻荒之地,自然沒有講究的八珍席。全是大碗酒、大塊肉。

常風舉起了酒碗:“這第一杯酒,敬咱們周大人。恭賀他終於要離開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唉,輪到我過三年苦巴日子了!來來來,幹!”

眾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常風又道:“這第二杯酒,敬咱們黃稅吏。提前恭賀他榮升巡檢!”

眾人再次一飲而盡。

周文一臉焦慮的神色。他怕得要命,怕自己今夜成為鬼衙門傳說中的第五個受害長官。

常風卻屢屢給周文灌酒:“周大人,多喝幾杯。用不著擔心,假扮變婆的高成虎已經被抓起來了。你醉上一夜,明日醒來便可回中原享福。”

周文似乎酒量很淺,沒喝幾杯就醉成了死狗。

“長隨”徐胖子笑道:“周大人,我攙您去臥房歇息。”

常風又給靳保敬酒:“你是衙內幹了十幾年的老吏。今後我要多仰仗你。來來來,滿飲此杯。”

靳保爽利的一飲而盡:“小的願為常大人效犬馬之勞。”

眾人飲酒作樂,一直到了子牌時分。

常風爛醉如泥,在九夫人的攙扶下回到了臥房。

一進臥房,常風醉態全無。剛才他喝光的那一罈子刺梨酒,早就讓九夫人兌了水。只有酒味兒,卻無酒勁。

九夫人問:“今夜兇手真能現身?”

常風坐到榻邊:“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和九夫人對坐,靜候兇手出現的訊號。

子時七刻,整個內碉樓都熄了燈燭,一片黑暗。

周文的臥房。

數名黑衣人“吱嘎”推開了周文臥房的門。

其中一人,腰間繫著一個捕獸夾。

他們來到了周文的榻邊。床榻上掛著簾子。

腰繫捕獸夾的黑衣人用手撥開簾子,準備行兇。

突然間,臥房內響起了鈴鐺聲!

原來,簾子上繫著九夫人帶來的,土家人的驅鬼銅鈴!

黑衣人掀開榻上被褥。裡面竟是幾個枕頭!周文根本不在榻上!

黑衣人低聲道:“壞了,咱們好像上當了!”

就在此時,徐胖子怒吼一聲:“抓鬼啦!給胖爺上!”

十幾名錦衣衛袍澤左手持剛剛點燃的蠟燭,右手持蠍子弩,衝入了臥房!

徐胖子藉著燭光看清,黑衣人一共有三人。皆黑巾遮面。

三個黑衣人拔出了腰刀,準備反抗。

然而,七步之外弩快。七步之內弩又準有快。

“嗖嗖嗖!”力士門紛紛扣動弩機,但目標卻不是黑衣人的身軀,而是他們的腿。

“啊!”三個黑衣人齊聲發出慘叫,倒在地上。

常風的臥房距離周文的臥房僅有二十步。他聞聲到來。

徐胖子笑道:“常爺,鬼抓到了!”

常風道:“點燈籠!”

幾名袍澤點起了燈籠,片刻後臥房內燈火通明。

常風看到其中一個黑衣人,腰間繫著一個捕獸夾。他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林三九林班頭吧?”

徐胖子上前,扯去了他的遮面黑巾。

果然,此人正是獵戶出身的林三九!

常風笑道:“真是沒想到。鬼衙門裡的變婆,竟是長官司的壯班班頭!”

林三九咬著牙,看著常風:“常大人在說什麼。我不懂。”

“我是擔心周大人醉酒,身邊無人伺候。過來.”

“啪”,徐胖子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給了林三九一個大逼鬥。

徐胖子怒道:“都這時候了,還敢嘴硬?”

常風指了指第二個黑衣人:“我看看他是誰。”

徐胖子扯掉了第二個黑衣人的遮面黑巾。是吏首靳保!

這倒是出乎常風的意料:“我以為兇手是長官司三大老吏中的一人。沒想到三中有二!”

徐胖子又扯掉了第三個黑衣人的黑麵黑巾。是稅吏黃亮。

常風冷笑一聲:“噫!好!長官司三大老吏聚齊了!”

三人腿上中了弩箭,個個疼得齜牙咧嘴。

常風道:“先給這三人止血。再押到大堂審訊。”

就在此時,周文走了進來。剛才他喝的刺梨酒也被九夫人動了手腳。他是裝醉。

周文問:“常僉事,抓到鬼了?”

常風指了指三人:“周兄,你快看看吧。你這三年,竟與三隻殺人的惡鬼朝夕相處!”

周文看到躺在地上的三人,吃驚不已:“是他們?怎麼可能!”

常風問:“怎麼不可能?”

周文道:“這三年來他們還算盡職啊!他們經手的稅銀,一兩不差全交給了我。”

孫龜壽咳嗽了一聲,提醒道:“周老弟,你糊塗啊。他們把你當成了一個存錢的悶葫蘆罐!等到你離任的前夜,就是悶葫蘆罐摔碎之時。”

“他們平日何須剋扣稅銀呢?肉爛了在鍋裡。”

周文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一刻功夫後,長官司大堂燈火通明。常風換上了飛魚服,夜審三“變婆”!

對於扮鬼殺人的惡徒,常風用不著客氣,直接給三人上了大記性恢復術。

三人在酷刑之下只能招供。

殺人,總要有動機。

靳保和林三九殺人的動機在於恨。

黃亮的殺人動機在於貪。

靳保其實是土家人。十五年前,他的女兒十六歲。與漢家獵戶林三九情投意合。年下就要舉辦婚事。

好事將近,又來了一件好事。

印江長官司招募壯班民壯。林三九憑藉著高超的箭法和捕獵技巧,被選為了民壯。

林三九吃上了官家飯。靳保為女兒感到高興,今後她跟林三九完婚,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當時印江長官姓林。因林三九與他同姓,他格外器重。

林長官離任前,派林三九去思南驛替他打前站,準備車馬。

離任前七天,林長官去了土家寨中。與土司作別。

說是作別,其實是在臨行前再敲土司一筆。

敲完還不算。喝多了的林長官看上了給他端酒的少女——正是靳保的女兒!

接下來的事,就跟鬼衙門傳說中的一樣了。

林長官將靳保的女兒強擄至衙門。自己糟蹋完還不算,還把她“賞”給了幾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

衙役們活活將靳保的女兒曰死了。

女兒徹夜未歸,靳保找她找瘋了。再三哭求土司,土司才告訴他,他女兒被擄到了長官司。

靳保到長官司要人。衙役們不耐煩的將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屍還給了他。

靳保悲痛欲絕。之後便是徹骨的仇恨。

三日後,準女婿林三九歸來。得知未婚妻被糟蹋致死,亦恨入骨髓。

翁婿二人立下毒誓,此生必殺盡印江流官!

林三九憑藉民壯身份,能夠進出長官司。在林長官離任的前夜,他用捕獸夾殺死了林長官,為未婚妻報了仇。

靳保則在土家人中,編造傳播長官司出現變婆,變婆索命的謠言。

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印江長官司,成了貴州有名的鬼衙門。

林長官就這樣成了“變婆”的第一個受害者。當然,他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靳保為了完成“此生殺盡印江流官”的毒誓。靠著識文斷字,又精通土、苗兩族語言,在一年後進了長官司,做了書吏。

他結識了被黃氏家族派到長官司內當代理人的黃亮。二人成為朋友。

黃亮只是黃氏家族的庶子,被嫡長大哥壓著,手中沒多少錢,且生性貪婪。

兩個滿腔仇恨的人,跟一個貪婪的人走到了一起。

其後十幾年,他們相互勾結,假借變婆之名,殺了三任即將離任的長官,得銀三四萬。

這便是印江鬼衙門內變婆殺人的真相。

恨與貪,導致了這段聳人聽聞的故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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