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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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六點的一院餐廳，人依舊不少，不過主要以看起來學習就很好的人為主，吃個晚飯繼續幹似乎也成為常態了。

至於伙食……

還是談談工作吧。

吃飯的功夫，陳威也將情況介紹了大概。

航天一院總部，其地位更像是一個戰略中樞，以軍隊為例，大約就是司令部的地位。

而屬下的一部，相當於攻堅精銳，專攻新專案研製。

但一場戰爭只靠少量精銳自然是不夠用的，還需要後勤補給、醫療、工事、情報等等支撐。

因此，一院下屬除一部外，還有10所、12所、14所……211廠等十餘個下屬單位，從資訊科技到自動化，材料研究到機械生產，通通囊括。

此外，很多重要專案還需要與兄弟院所合作，比如這次的黃河二號，五院、六院、八院都提供了相當的技術支援。

聽著這些軍隊一樣的番號，李崢自然是有些犯暈的。

“那管理起來……還不麻煩死？”李崢愣愣問道。

“唉，沒辦法……”陳威夾起湯裡的冬瓜，吹了吹說道，“十一院才慘呢，他們下屬廠子編號都到7000多了……不過也還好，平常打交道的就那幾個單位，沒兩天就習慣了。”

“那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李崢比劃著說道，“我們一部負責總體設計、系統工程，具體的工作模式，就是從各院所整合技術，並提出需求，最終設計生產出符合標準的火箭，如果說一院總部是司令部，那一部就是參謀室。”

“大差不差吧。”陳威嚼著冬瓜和丸子點頭道，“除了設計生產外，當然還要負責測試。大大小小測試怎麼都上千次了，誰知道最後還是出問題了……”

“嗯……”李崢想了想，皺眉問道，“參與黃二研製的單位，少說也得有十幾個吧？”

“別十幾個，怎麼都得幾十個起，搞不好能上百個。”陳威仰頭喝了口湯，擦了擦嘴，“黃二光使用的新技術就有247項，參與單位你就往多了想吧。”

李崢嚥了口吐沫，悶頭吃起飯來。

不說別的，光這247項的技術文件要是印出來怕是就夠堆滿幾屋子了。

現代科學果然可怕，任何一個小環節的專家，其背後都是一生的努力。

林逾靜這邊，已經不聲不響吃完了飯，隨口問道：“我們能看這些技術文件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好多我也沒許可權看。”陳威快速塞了兩口飯，起身拿起餐盤道，“行了，趕緊去開會吧，你們來是陳主任批准的，具體有多大許可權也是他說的算，開完會問問吧。”

“成。”李崢也三兩下填滿了嘴，“這次要學的東西之多……我自己都有點害怕。”

“別別別。”陳威笑道，“我們接觸總體設計就夠了，最多記下來各個部件和環節的引數，真去學那些技術，你一輩子也學不完。”

“可……不學怎麼知道哪裡有問題？”

“我們有歸零流程的，各單位也要自查。”陳威拍著李崢道，“這可不是單槍匹馬的競賽，是成千上萬人合作的大工程啊，崢神，你得轉換一下思維了。”

李崢尋思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的確，別說是百倍，自己就算擁有千倍的時間和效率，也休想單槍匹馬搞定火箭。

合作。

這一次，必須搞明白怎麼合作。

……

晚6點25分，一部的大多數工程師都坐進了三層會議室，李崢也再次看到了周成龍，他坐在比較靠前的位置，看樣子是骨幹。

至於陳威，則主動帶著他倆找了個邊緣角落坐定。

畢竟，陳威的身份也並非正式員工，而是沈聽瀾的學生。

5分鐘後，大門推開，陳鴻兵恭恭敬敬引著一位標準技術型中年領匯入場。

此人其貌不揚，外形上遠沒有陳鴻兵那般利索，倒像是大學裡一位普通而又面善的教授。

但卻沒人敢怠慢他，沈聽瀾等一部班子成員，也都緊隨其後。

“我去……”陳威仰著脖子驚道，“趙書記咋來了……”

不待李崢問，他便說道：“一院一把手……咱能接觸到最大的BOSS……”

“這大概相當於……軍長？”李崢指著陳威比劃道，“咱們是工兵……周成龍是排長，沈阿姨是……旅長……陳主任是師長，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差不多你妹！”陳威笑罵道，“你軍棋玩多了吧，我看你倆還是炸彈和地雷呢。”

隨著一眾領導就位，眾人也快速收聲。

與趙書記請示過後，陳鴻兵頗為興奮地拉過來了麥克風。

“同志們，相信大家也都感受到了，此次歸零時間緊，任務重，牽扯單位多，事關重大，但在推進過程中，尤其是與兄弟單位的溝透過程中，仍然存在效率低，事難辦等諸多問題。”

“因此，院領導經過充分討論，為了工作更順利的開展，決定在總指揮之上，再設立第一總指揮，由趙振華書記親自出任。”

不用說，部里人已經送上了熱烈的掌聲。

陳鴻兵也適時地將麥克風送到了趙振華跟前。

待掌聲平復後，趙振華凝視著全場，沉沉開口。

“我知道，8.8以來，你們很多人都沒著過家。”

“但我依然要批評你們。”

“24天了。”

“歸零計劃才將將完成。”

“但我也理解你們。”

“你們在幹，但也只能傻幹。”

“尤其是你，陳鴻兵。”

他說著扭頭衝著陳鴻兵毫不留情。

“你一個一部主任，跑人家其他院長辦公室拍桌子，催進度，這有用麼？”

“現在開始，你就給我住在一部，把一部工作給我盯好了。”

“往外跑，得罪人的事，我來。”

話罷，他又轉望一部成員，抬手說道。

“你們也是。”

“現在開始，從骨頭到氣勢。”

“都給我硬起來。”

“就剛剛，我聽周成龍打電話，還慢條斯理地求人家。”

“都他媽什麼時候了？”

趙振華頓了頓，顫顫掃視著眾人道。

“現在我來擔任第一總指揮。”

“就是對內，對外，對所有人，最後發出一個訊號。”

“黃二再出問題，別說陳鴻兵，我第一個滾蛋。”

“明白了麼？”

“再有其他單位的人廢話，拖時間。”

“去他媽的溝通，直接命令！”

“就說我趙振華給你們撐腰。”

“告訴他們，我們一院從一把手開始就都不要命了！”

“誰敢耽誤我們的工作，等我滾蛋的時候我就親手拉上他們。”

“就是要告訴他們，我們命都不要了，還怕得罪人？”

全場沉默，有人低著頭，有人凝視著趙振華。

幾乎每個人，淚水都在眼睛裡打轉。

這段時間，確實沒少受委屈。

社會上的批評，工作上的壓力就不說了，這是罪有應得。

最難受的關鍵還是兄弟單位的推諉。

雖然大多數單位都很配合，但只要有一個點稍微慢一下，總體進度就要都往後拖。

有的時候這邊百來號人加班到深夜，卻又要因為遠方某個院所效率堪憂而白白耗上大半天。

但人家有錯麼？人家正點下班有錯麼？憑什麼用自己的工作強度綁架人家？

因此，要麼像周成龍一樣，放低姿態求人。

要麼像陳鴻兵一樣，跨級別衝到人家院長那裡玩兒命。

現在，一把手趙振華親自掛帥，衝鋒在前，無疑給了所有人一針強心劑。

就連李崢也因他的氣勢而動容。

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沉淪於世的領導，竟然能爆發出如此的力量。

他也再次確定，黃二的誕生，絕非僅僅因為一個沈聽瀾，一個陳鴻兵。

而是更多的，願意以身犯險，突破禁錮的人，連成了一整條線。

此時，身處這條線末端的李崢，與整條線共鳴了。

……

回到辦公區，苦等到八點來鍾，才終於受到了陳鴻兵的召見。

地點還是之前那個會議室，剛一進去，陳鴻兵便起身握著李崢的手親自扶坐。

“抱歉啊，剛剛一直在跟趙書記彙報，沒來得及照顧你們……”

“沒關係，我們也在熟悉工作。”李崢恭敬回禮。

此時，會議室裡除了李崢和林逾靜外，也僅有陳鴻兵、沈聽瀾和周成龍罷了。

幾人坐成一團，陳鴻兵首先看了看沈聽瀾：“這兩位……我不捨得用，你來安排？”

“嗯……”沈聽瀾想了想，衝二人說道。

“現在適合你們的，有三個方向。”

“一是測試工程師，主要在西郊試驗場那邊工作，後面至少會有幾百場測試要做。”

“二是歸零技術組，現階段工作是整理所有可能的故障原因，想辦法復現。”

“二！”李崢亢奮舉手道。

沈聽瀾一愣，而後捂著頭嘆了口氣。

“哈哈哈，哈哈哈！”陳鴻兵喜不自勝大笑道，“你看你看，這小子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兒，哈哈哈！”

“都說多少次了，工作中別扯這些……”沈聽瀾苦嘆過後，衝李崢解釋道，“這個技術組是周成龍負責的，所有工作中最吃技術理解的部分，基本得有十年以上的經驗才做得動，你用一年的時間，別說幫上什麼忙，就算學都學不到多少。”

李崢點頭道：“可您還是提了，如果確定我們無法勝任的話，您為什麼要提？”

“哎呦呦。”陳鴻兵使勁抿了抿嘴，“一上來這麼咄咄逼人可不好哦……”

“沒事。”沈聽瀾卻並不介意，看著李崢一字一句解釋道，“你們如果選這個方向，也就不指望你們對工作有什麼推進作用了，而是給你們學習的空間，為國家儲備人才。”

沈聽瀾說著又轉向陳鴻兵：“這一點也請主任知悉。”

“啊。”陳鴻兵一怔，剛才還笑盈盈的臉逐漸變得糾結起來，“那……三呢？”

“三是系統設計組，提前為改進，乃至全面重新設計黃二做準備。”沈聽瀾說著點了點頭，“這個組我負責。”

“我……我想去系統設計組……”林逾靜怯怯舉手。

李崢本有一堆話想說，但考慮到面前都是長輩領導，還是憋了回去。

沈聽瀾卻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當即解釋道。

“不要覺得故障排查才是眼前的唯一問題。”

“黃二殘骸我們沒有找到。”

“也就是說，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事故的確切原因了。”

“能做的只是理論排查，試驗排查，爭取將類似表現的故障重現。”

“其結果不一定100%是真正的故障原因，也可能最終也沒有結果。”

“這種時候，就需要對火箭進行重新設計，至少關鍵部分要重新設計。”

“即便找到問題了，大機率也依然要進行部分重新設計。”

“這其實也是我們將來要做的工作，只不過是提前準備了。”

聽過這些，李崢再不敢有絲毫自家人一樣的隨性，當即點頭道：“謝謝沈老師，理解了。”

“嗯，這個……靜靜去設計組我同意，至於李崢……”陳鴻兵打量著李崢問道，“要不你先去測試組熟悉熟悉？”

“……”李崢不說話，就委屈。

就硬委屈。

“哎呀……我這……”陳鴻兵撓了撓頭，“你說你們要是將來會在一部工作，那現在去哪裡都是可以的，可……這就一年，去技術組連學成都來不及呢……要是平常，去就去了……現在我們是真的缺人……”

“主任……”一直沒敢說話的周成龍突然開口了，他看著李崢，默默搖了搖頭，“您可能還不太理解物化雙料冠軍的重量，學習能力之外，如果沒有堅韌不拔的性格，誰能做到？”

“……”陳鴻兵臉一獰，轉望沈聽瀾，“你覺得呢。”

“我不管，我又不是主任。”沈聽瀾側望窗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陳鴻兵苦思片刻，又瞅了眼可憐兮兮的李崢，終是狠狠捶了下大腿。

“哎！誰讓你是姑爺呢，我一個大舅哥也攔不住啊……”

話未說完，門突然被推開。

趙振華又回來了，急匆匆招手道：“鴻兵，趕緊的，跟我去四院堵人去。”

“好。”陳鴻兵立刻起身收拾起東西，同時衝李崢使了個眼色，讓他快撤。

李崢這便杵了下林逾靜，趕緊起身朝趙振華頷首行禮，朝外走去。

趙振華看著二人也是覺得很神奇，形象非常非常不符合一部的氣質，猶如是光禿禿的油鍋里長出了兩朵花。

趙振華轉而望向陳鴻兵：“這就是你要我特批的實習生？”

“對對對，青年才俊，競賽冠軍，真能幫上忙的。”陳鴻兵迫不得已揮手道，“來，你們兩個自我介紹一下。”

“不用了，看過檔案了，都是好樣的。”趙振華拍著李崢笑道，“幹著幹著就熟悉了。”

話罷，他轉望陳鴻兵：“咱們實習生都是先去測試組鍛鍊的吧？”

“啊，一般是……”陳鴻兵面色一緊說道，“不過他們，這個這個……技術能力比較突出，先在本部熟悉熟悉工作吧。”

“你這不胡來麼？”趙振華眼兒一瞪罵道，“西郊測試的同志們早就挺不住了，不是說派他們去支援麼？”

陳鴻兵慌忙解釋道：“趙書記……他們這個技術能力，真的比較突出，留在這裡有更大的作用。”

趙振華看著陳鴻兵，不太理解地皺了皺眉：“我記得檔案上，他們是高中生吧？你說的技術能力是哪方面的？”

什麼情況，陳鴻兵這感覺不對啊。

“書記，是我安排的。”沈聽瀾嘆了口氣，上前點頭道，“林逾靜是我女兒。”

“…………”趙振華長長吞了口吐沫，而後望向陳鴻兵。

這個怎麼沒彙報？

陳鴻兵有苦難言，他只是不想把事情複雜化。

“行了。”沈聽瀾轉望李崢和林逾靜，“你們兩個先去測試組，熟悉過後，再回這裡學習吧。”

李崢當即點頭道：“好的沈老師，服從安排。”

“唔……”林逾靜也只能聽媽媽的話了。

倒是趙振華，有些過意不去。

“兩位同學，我真不是難為你們。”趙振華苦嘆道，“測試那邊的人真的要盯不住了，你們辛苦救個火，等忙完這段，隨時歡迎你們回本部學習。”

“理解的，書記。”李崢這便要點頭告退，但步子一僵，又回過頭來，“這個……能不能一邊幫忙測試，一邊學習？”

“哈哈哈。”趙振華聽見這話就笑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以前有個實習生，過去剛兩天就去醫院打吊瓶了。”

“嗨，書記你就給他個機會吧。”陳鴻兵忙上前衝李崢道，“我明天打個報告，讓書記批一下你們的內部賬號，測試休息的時候，隨時可以透過那邊的內網電腦瀏覽技術資料，這樣你看行吧？”

“行，當然行。”

李崢又搓起手來。

豈止是行。

簡直是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