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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蒼梧郡。

“——唉!”

隨著“唉”的一聲長嘆,蒼梧城樓上的陸遜皺眉深思。

這幾日,他總是睡不好。

除了因為夫人孫茹的突然到來引發的擔憂外,他總是感覺背後冷颼颼的,就像總被人惦記著似的。

特別是在晚上,無盡的夜幕之下,彷彿一枚匕首,正悄無聲息的朝他刺來。

幾次突然醒來,宛若夢魘,逼的他冷汗直流,整天也是惶惶然的模樣。

身旁的孫茹低著頭,徐徐開口,“都是妾惹的禍…致使伯言如此神傷,但…我也是為了母親與弟弟啊,如今她們…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言辭簡潔直白,並無半分嬌飾之意,反而是聽得有幾分清朗,像是並不後悔。

事實上,孫茹為了尋找母親大喬與弟弟孫紹特地來此,她是不可能後悔的。

“不妨事的…”陸遜眉頭一跳,收斂起了那份擔憂、沮喪的心神,淡淡的道:“算算時日,我的急件,多半很快就要傳到吳侯的手中…我攻城,他派人接管城池,已經如此了,他沒有理由再懷疑。”

“可惜了陸家的基業。”孫茹感慨道:“否則…這交州七郡,都是夫君的,是陸家的產業。”

“是福不是禍,何況…大漢以孝治天下,夫人做的沒錯。”

陸遜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的收了回來,投注回孫茹的身上、

“這些年,是因為你,陸家三房才能掌權,我也才成為了陸家的代族長,才能有今天。夫人,我是感激你的,哪怕…因為你失去再多,也沒有什麼可惜的。”

孫茹的目光中剩下一片悲愴之色。

她自然懂,當初…夫君為了成為陸家的族長,付出了多少代價?

哪怕是…是娶了她這個陸家四房一門幾百條人命仇人的女兒。

“也不知道,收到伯言的信,叔父他會怎麼做?”

孫茹淡淡的問。

“他會派一個厲害的角色接管這些城郡,然後盯著我,看我繼續的攻伐…”

陸遜彷彿看穿了一切,“若是我能將整個交州悉數攻陷交予吳侯,自然,這份猜忌也就不在。我也能再度獲得吳侯的信任,也或許能…能如願成為那大都督吧!”

“成為大都督又如何呢?”孫茹抿著唇,“東吳的大都督,算上那周公瑾,不也死了?”

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陸遜的心情再度悸動、翻湧。

陸遜一時無言以對…

孫茹“唉”的一聲嘆出口氣,“我娘與弟弟在交州,伯言的那位小伱五歲的‘叔叔’,當年似乎也被吳侯派來交州吧?”

上一句是“東吳的大都督”;

這一句是“陸遜的小叔叔”,孫茹一連兩句,都剎那間讓陸遜的心頭波濤翻湧了起來。

“倒是忘了他…”陸遜不由得喃喃。

“怎麼?”孫茹連忙問。

陸遜牙齒下意識的咬住唇,沉吟了許久,他方才言道:“若是我這小叔叔落入了士燮之手,那…就麻煩了!”

孫茹大眼睛眨動了下,儼然,她並不能理解夫君這話中的意思。

“呼——”

而隨著一聲長長的呼氣,陸遜揚起手。

他像是自我安慰般的用力一擺,“沒事的,這位交州七郡督應該不會想到這一層!”

“哪一層?”孫茹還在急不可耐的問。

陸遜深吸一口氣,“找到公紀(陸績),然後用他來威脅我…讓我,讓陸家軍不敢再進軍一步!”

啊…

孫茹像是一下子恍然大悟。

她怎麼沒想到呢?

夫君手中的陸家軍,追本溯源,是…是陸家四房的陸康這一支。

夫君只是代理族長,陸家名義上的族長,依舊是是發來交州做鬱林太守的——陸績啊。

若是夫君不顧他的安危,那…那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都是小事兒。

最重要的是…是陸家的族人一定會倒戈的!

一定會的!

想到這兒,孫茹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子流出,她下意識的伸手輕輕的拍在臉上。

她心頭暗道:

——『我這嘴巴,千萬不要是…烏鴉嘴啊!』

那邊廂。

士燮是正午趕回交趾的,此刻站在交趾的城頭。

說起來,交趾緊鄰長沙,急行趕回,也就不過一百餘里路。

士燮是一天一夜趕回來的。

而他還未回來,他的信已經先一步送達,且這一天的交趾頗為忙碌。

此刻,士燮的弟弟士壹正在稟報。

“按照兄長信箋中的吩咐,已經挑選出贈予關四公子的一千部曲,連同去學‘八牛弩’使用方法的兩百機靈的年輕人,就在剛剛,由祗兒帶隊,均發往江陵那邊…按照兄長特地囑咐的,所有人均未攜帶任何兵刃。”

“弟也已經於一早就往長沙去了,料得今晚就能與那韓玄先生見面,至於交易所需的金子與糧食均是現成的,只要江陵發回訊息,證明這‘八牛弩’的威力不虛,這些金子與糧食隨時可以運往長沙…”

儼然…

士燮的這位弟弟士壹,他辦起事來,極是穩妥且高效。

當然了,他也六十多歲的人了,閱歷與能力上都沒有問題。

“好。”聽著士壹的話,士燮一邊捋須,一邊輕輕頷首,感慨道:“這位關四公子是個厚道人,也是個講究人,他講究,咱們也要講究,這點兒上需得稍稍注意些…還有,關四公子讓咱們去找的那個人,可找到了?”

“東郡四大家族之一陸家的族長,鬱林太守——陸績!”士壹連忙道:“找到了,還真是在鬱林最大的橘林中尋到的,如今,正在‘請來’咱們交趾的路上…若非這位關四公子提醒,我無論如何怕是也不會想到,他才是陸遜,是陸家的軟肋!更不會想到,可以利用他…威脅這陸家!”

“哈哈哈…”

聽到這話,士燮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就是關四公子的魅力啊…這年輕人,厚道、聰慧、機敏又樂於助人…況且他還年輕,這樣的人物,能成為咱們交州士家的朋友,可千萬不能成為敵人…若是做他的敵人,我有一種感覺,怎麼死的,怕都不知道!”

“大哥放心!”士壹拱手。

士燮則繼續吩咐道:“待得這陸績到咱們交趾,就放出話,陸家的族長在我們的手裡,這所謂的陸家軍敢向前一步,他們的族長就被我交州軍祭旗!這訊息,特別要傳到陸家軍的軍中!”

士壹鄭重的點頭。

卻突然想到了什麼,不免補上一問。

“我聽聞四百年前楚漢相爭,項羽綁了高祖的父親,要用苦肉計,派人告訴劉邦,‘假如你不投降,我就把你爹給活活煮死。’我遙記得,劉邦的回答是‘你我皆在楚懷王手下共事,咱倆雖然不是一家人,但也情同手足,那麼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既然你要煮死自己的父親,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那就請你看在兄弟的份上分我一杯羹吧!’”

說到這兒,士壹頓了一下。

儼然…尤自因為劉邦的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而覺得不舒服。

“大哥,你說…陸遜會不會…”

“不會!”士燮擺手道,“你說的這個,當初我也問關四公子了,你猜他怎麼回?”

“怎麼回?”

“他說,若這陸遜有高祖一半的心狠,那就是‘八牛弩’也攔不住他的陸家軍!”士變淡淡的說,“只可惜…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陸遜是一個君子啊,他年少時就被稱為‘神君’,這樣的君子愛惜名聲勝過生命,還有他的身份也註定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麼狠!”

言及此處…

士燮的眼芒幽幽的向前,彷彿穿過了群山,穿過了交趾,穿過了鬱林,也穿過了蒼梧…

在那陸家軍駐紮的地方停下。

士燮彷彿已經能看到…

誠如關四公子所言,一個陸績即將引發整個陸家軍的軒然大波,更是讓此陸遜進退維谷!

合肥城的衙署內。

這位三十三多歲的東吳國主孫權,終於來到了這裡,來到了這個…他魂牽夢繞都想要來到的地方。

此刻的他,看到主位上那個碩大的“張”字。

孫權當然知道,這個“張”是指代的誰?

“唰”的一聲,孫權拔出佩劍,直接將“張”字下的竹蓆劈成兩段。

竹蓆碎裂…

劍尤自高高的揚起。

彷彿這一劍,將他孫權逍遙津一戰的恥辱,將他那“孫十萬”的罵名,將他這幾個月受到的委屈,悉數宣洩了出來。

“汪汪…”

孫權新養的這條狗正在孫權的身邊搖尾巴,似乎是與主人感同身受,同仇敵愾。

就在這時。

“報——”

一名信使迅速的呈來一封來自交州的急件。

是陸遜親筆。

孫權緩緩展開,其中的內容…最直觀的,就是讓孫權感受到了“滿滿的求生欲”…

“呵呵。”

孫權冷笑一聲,沉吟道:“好一個陸伯言哪,他陸家軍攻城,他分文不取,卻讓孤派人接管交州各郡,這種辦法也想得出來,呵呵…”

孫權似乎心情不錯,至少…這證明了陸遜對他的畏懼。

當即,孫權朝那小狗招呼了一下,那小狗會意,蹦蹦跳跳的到孫權的身邊,孫權將他一把抱起,饒有興致的在逗狗玩兒!

“——咳咳!”

就在這時,一聲咳嗽自門外傳來。

“主公…末將沒能攻下壽春,特前來請罪。”

是呂蒙…他見到孫權,當即單膝跪地,行了個軍禮,頭則是深深的埋低,像是帶著無限歉意。

于禁率汝南軍支援壽春,呂蒙率軍撤回,這件事兒孫權已經知道了。

當然,他並沒有要責怪呂蒙的意思。

或者說,單純的這件事兒上,他並沒有要責怪呂蒙的意思。

至於前面的事兒嘛…孫權可不是一個大度的人。

“子明快快起來。”

孫權表現出了一個主公禮賢下士的一面,他躬著身子將呂蒙扶起。

“咳咳…”

只不過,呂蒙那急促的咳嗽聲,引起了孫權的注意。

“子明昨夜不還好好的麼?怎麼今天咳起來了!”

“是我一時疏忽。”呂蒙搖頭道:“原本是要為主公攻下壽春的,卻聽到…那于禁早已率軍提前佈陣,與壽春城形成犄角之勢,我思慮再三,覺得沒有機會,故而…不得以撤軍,可撤軍容易,心下卻是無比懊惱,一氣之下就摘下了頭盔…不曾想,被風一吹…卻咳嗽了起來,應該是受了風寒…咳咳咳咳…”

古代將軍,之所以穿著厚重的鎧甲,卻還喜歡穿披風。

這是因為…穿鎧甲夏天熱、冬天冷,披風可以夏天防曬、冬天禦寒…夜裡還能當被子蓋。

而頭盔…比之披風更重要。

一般情況下,高速移動猛地摘掉頭盔,是會導致傷寒侵入的,嚴重的,都能猝死…

當然…呂蒙是刻意為之,他把握著一個度。

一個足夠剛剛好患上輕微的傷寒,然後…藉此辭去這統兵之權,讓他呂蒙攻下合肥的事蹟變的透明的度。

否則…他越是出色,可就愈發顯得主公孫權“不如狗”了!

“咳咳咳——”

又是一陣咳嗽,呂蒙一臉的歉意,“都怪末將疏忽,故而…如今此來也只能辭去這統領之職,還是回去靜養幾日,怕是短時間內不能統兵了,唉…末將還是先為主公修那‘呂城’好了!”

書永遠不會白看。

從前人的故事裡。

特別是越王勾踐“臥薪嚐膽”;

特別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特別是許多君主,諸如越王勾踐與范蠡、文種的故事…

能共患難,卻不能同享福的主公大有人在!

更何況是呂蒙這等,昨日將關麟的一番“肆無忌憚”的話如實闡述,將主公孫權稱之為“不如狗”!

這是大忌諱啊!

洞若觀火,呂蒙就是太懂孫權,太能看清楚這局面了。

所以,他才會在快速疾後摘下頭盔,才會故意傷寒,才會主動來辭去這“統兵”之權。

“子明此番攻破合肥,立下大功…”孫權眯著眼,一副遺憾的模樣,“原本,孤還想將右都督封給子明…竟不曾想…”

“是我不爭氣了!”呂蒙做出一副懊惱的模樣,“凡是傷寒,少不得百日的調養,我這身子還是當先好好養養吧,至於我的那幾千部曲,一時半會兒也無法隨我征戰,就交給主公好了。”

唔…

聽到這兒,孫權眉頭一處。

——『伯言與子明,倒都是滿滿的求生欲啊!』

當即,孫權笑了,他將陸遜的信遞給呂蒙:

“——子明看看這個…”

呂蒙接過,大致掃了一眼,不由得微微凝眉,感慨道:“若是伯言只攻城,卻不佔城,那足可表其忠心哪!”

“哈哈哈…”孫權笑道:“一封信箋罷了,就不是一個合肥城,孤只能看到子明是對孤忠心耿耿,至於這陸伯言,是忠是奸?孤與他相隔幾百裡,如何能窺探的到呢?”

儼然…

孫權這話是話中有話。

呂蒙聽出了一些意思,他試探著問:“主公的意思是…讓末將接著查?”

“查,自然要查。”孫權那碧綠色的眼眸眯起,他的表情也變的陰鬱,他吩咐道:“這陸伯言既說,他要攻下這交州七郡,卻悉數讓孤派人接管,呵呵,子明難道不覺得有意思麼?”

“孤是覺得一些人大忠似奸,一些人大奸似忠,孤倒想知道,陸伯言說的這話是真的?還是敷衍孤的…”

言及此處,孫權道:“子明既受了風寒,那權且…先修養幾日,可整個東吳,孤最信得過你。你的部曲孤一個也不要…孤還要再加你三千部曲,要你過幾日就趕往交州!”

“這陸伯言不是隻攻城,讓孤派人去接管麼?孤就派子明去!孤賜予子明這‘交州七郡督’之銜!子明,你替孤好好的看著這陸伯言,看看他是全力進攻交州?還是有所保留?養寇自重…他到底是‘大忠似奸’,還是‘大奸似忠’呢!”

這…呂蒙懂了,當即拱手,“主公的意思是,以此交州七郡作為考驗,看看陸遜是否真的能攻下來,是否真的將這七郡交由主公,若然他踟躕不前,推三阻四,攻不下來…那他必定心中有鬼,也坐實了他與荊州的勾結!”

“你這話說的大抵是對的,不過,孤聽到,有一點卻錯了!”孫權突然打斷,“這交州的城郡不是他陸伯言交由孤,而是交由你…整個東吳,除了子敬外,孤最信得過的人,便是你呂子明啊!”

此言一出,呂蒙一陣感動。

當即又一次單膝跪地,拱手道:

“——末將…敢不效忠?”

孫權則一副君臣情深的樣子將呂蒙再度扶起。

當然了,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麼去扶徐琨,去扶周瑜,去扶太史慈的。

沒有再多的寒暄,不多時,呂蒙已經領命離去,

孫權依舊抱著這隻給他帶來“莫大幸運”的狗崽子。

他不忘笑著感慨道:“你這畜生,讓孤看看,呵呵,打也打了,喂也餵了,在孤面前,總該老實點兒了吧!”

剛剛說到這兒。

“父親…”孫登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孫登注意到父親孫權在鬥狗,連忙行至孫權的身側,“子敬大都督來信了…”

一聽到魯肅來信。

孫權的表情一反常態,那陰鬱、捏臉、嬉戲玩鬧,迅速收斂。

“信在哪?拿來。”孫權的語氣變得嚴肅。

孫登連忙呈上書信,不忘簡述道:“大都督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轉,如今寄信過來,是因為他與關四公子約了一場賭?”

“賭?”孫權聽到這個字,總感覺挺刺耳的,當初就是因為這個“賭”,害他丟了長沙、桂陽、江夏三郡。

他孫權不喜歡賭,甚至…討厭賭。

不等…孫登簡述,孫權已經看到了中間,而隨著其中一句映入眼簾。

他那碧綠色的眼瞳睜開,瞪得渾圓碩大。

他驚呼道:

——“若子敬輸了,竟要在江夏待滿兩年?”

——“若那關家四郎輸了,卻是要在孤的女兒大虎、小虎中擇選其一麼?”

——“這是什麼賭注,不該是提親嗎?怎生孤的女兒,卻要去荊州為‘質’!”

儼然,在孫權的經驗世界裡。

將女兒嫁到外面,那只有一種可能“為質”!

可他太疼愛大虎、小虎了…

他哪裡捨得,將寶貝女兒嫁到外面呢?

——『子敬啊子敬,你這是在幹嘛?』

——『子敬…難道你就如此看好這個關家四郎麼?』

心念於此…

孫權的眼眸還在順著這信箋向下。

而當他讀到了“以和為貴、擱置爭議、共同北伐,和則兩利,鬥則俱傷”這二十字時,他不由得一怔。

心頭暗道:

——『這是那關家四郎提出來的?合肥攻下後…如今的局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哈哈,怪不得子敬會如此看好這關家四郎!呵呵,子敬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毒辣呀!』

——『呵呵,若如此,倒是有意思了!』

總算碼完了!睡覺。明兒個繼續。

Ps:下集預告,且看陸遜同學是怎麼被逼上絕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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