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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天璽劍宗弟子皆進入防備狀態,橫劍於胸。

他們滿目震撼地看著城頭之上那個其貌不揚,氣勢卻如千年炫色的女子。

紛紛暗道來者何人,竟能一擊將他們的宗主壓制打倒。

百里羽自坑中站起身來,目光顫抖地看著雲容凌照雪二人手中那兩把印有藍色冥花的靈劍上。

他腦子轟然一聲,耳目驟然昏聵,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搏動著。

他僵硬立在煙塵瀰漫裡,喉嚨湧起一股灼痛的澀意,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如何應對。

嬴姬顯然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她降落至都城廢墟之下,輕抬的眼仁看向百里安時,那股子逼人的凌厲氣勢頓收之不見。

她微微頷首,輕煙般的嗓音隱含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寵溺溫柔。

“你看中了這群小東西?”

六界之內,妖分兩類,一為妖魔,是為魔君所管轄。

二為妖靈,天生受帝君之印,成靈成器亦可成仙,生死也是在帝君的一念之間。

縱使地下暗城或是仙門勢力有獵捕妖類,圈養妖靈者,卻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可在她的語氣之中的輕鬆之意,宛若是隻要百里安點頭,這一籮筐的麻煩妖類彷似就是一群小貓小狗。

他要是喜歡,她便是強取豪奪不講道理,也要給他搶過來。

百里安幼年生長與天璽劍宗,那時候的孃親因有父親在,即便是心藏偏愛卻也因他少主身份不好明目張膽地給他。

如今離了這層身份,她便好似要將曾經虧錢給他的恨不得統統彌補給他。

但凡他張口想要一,她可以傾盡全力地予百。

百里安沒想到自己都這般大了,竟還能被人當做孩子寵,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他點點頭,在自家孃親面前,只管裝乖便是了。

嬴姬頷起首來,一抖袖子,取出一乾坤袋。

好好的須彌芥子法寶,生生給她整出了市井裡麻袋裝貨的既視感。

那些天璽弟子抬出來奄奄一息的妖族們,都被她一隻不漏地兜走了。

百里羽神情複雜,抬了抬手,似欲阻攔,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低嘆一聲,沉重地垂下手去。

一旁的天璽弟子可就沒有劍主大人的這份眼力勁兒了。

一名年輕內門弟子見自家宗主都被人欺負到頭頂上來了,天璽弟子天生氣傲,這如何能忍。

當即手中靈劍,發怒指向那頭模樣普通平凡的女子,厲聲道:“呔!哪裡冒出來的無知刁蠻婦人!帝君有嚴令,不可私自圈養妖靈!我天璽劍宗誅妖除邪,你膽敢阻撓?!”

還未等那名年輕氣盛的內門弟子繼續賣弄幾句口才,百里羽怒目相視,眼神如欲吃人:“閉上你的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那名弟子被吼得莫名其妙,不敢再繼續抖激靈,只好悻悻收劍站到後方去了。

百里羽斂去眼底怒色,他眼神猶豫地看向嬴姬,剛剛開口準備寒暄幾句:“你……”

嬴姬卻是一抖袖子,收好乾坤囊,手掌搭落在百里安的肩膀上,如相逢陌路不回首,不再多看他一眼,乘風踏雲而去。

那絕妙的乘風飛天之術,便是雲容凌照雪看了都覺不可思議。

不過眨眼恍忽之際,那道身影便已經在天際只剩下一個紅色小點。

雲容心思通透,察覺到了百里羽特殊的情緒變化:“宗主,方才那名女子是……”

話未說完,一陣疾風掠過,百里羽消失原地,竟是不顧城中亂局,朝那名女子離去的方向巴巴追了過去。

“宗主!

!”

“宗主!

!”

眾人臉色大變,正要追出去,卻聽百里羽的聲音遠遠從風中傳來:“不準跟過來!”

……

……

“阿孃,你心亂了。”

長風過耳不絕,嬴姬額前碎髮被吹得凌亂,她瞥了百里安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是心亂?”

百里安抱臂笑道:“阿孃若是心未亂,怎麼把小霜忘城頭上不管,只帶著孩兒遁行千里呢?”

嬴姬自長空之下飛行的速度頓然停留下來,她面上有些尷尬,鬆開百里安的肩膀。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有些彆扭地道:“哪有你這樣的,將媳婦丟在腦後只顧自己趕路的?”

她可真會嫁禍人,百里安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剛想尋個山頭降落,身後傳來一陣呼嘯的劍吟聲。

母子二人身體同時一僵,回首看去,果見百里羽一臉焦急之色地御劍追來。

嬴姬扶著額頭陰著臉:“陰魂不散。”

夕陽已墜,天際最後一點陽光褪去,幽藍色夜光降臨塵世,星垂四野,百里羽的眼睛在夜色裡顯得尤為熾亮明明。

他在距離嬴姬十米之外便將將停了下來,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臉,似是有話要說。

嬴姬卻是絲毫顏面不給,臉色不善道:“堂堂天璽劍宗之主,追著我這樣一名無知刁婦不放,也不怕叫你名下弟子笑話?”

百里羽本有千言萬語,一下子被堵在嗓子眼再難說出口來。

他本就不是一個善於服軟之人,儘管與自己的妻子多年未見,儘管對她懷有愧疚之情。

可刻在骨子裡的習慣終究難以溫言軟語地去面對她。

他儘可能地故作什麼都未發生過,什麼都不在意,澹澹掃了百里安一眼,正色道:

“我雖不知你為何這副模樣在人間行走,但念在一場情誼的份上,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在繼續痴瘋下去,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過往你做出這麼一個紙人來自欺欺人,我全當你想留個念想,不忍拆穿你自誤的謊言。

只是你可知曉,三年前,天璽劍宗食屍鬼之禍,皆因你身邊之人而起,就連……就連……”

說道這裡,饒是百里羽再怎般鐵石心腸,眼眶也不由紅了,嗓音像是被鋼針磨礪過一番,字句都含著滾燙的泣血悲痛之意。

“就連我們的藏劍,都被這孽畜害得身首異處,渾身血肉被陰鴉分屍啄食!他本來可以……”

百里羽嗓音哽咽:“他本來可以回到我們身邊的。”

自百里安離開後,這些年,嬴姬一直自封於中幽,不知三年前天璽劍宗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她聽得眉頭狂震,面無人色,瞪向百里安,似在怨怪他什麼都不說。

可這眼神落在了百里羽的眼中,便全然變了味道。

他本以為自己點破真相,能夠叫她清醒一些。

可看嬴姬的樣子,全無要追究之意也算了,眼底竟是不見絲毫恨意。

彷佛三年前,死在亂幽谷裡的不是他們的孩子一般。

百里羽心中登時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來:“這孽障是殺害我們孩兒的罪魁禍首!事到如今,你難不成還想包庇他?!”

這也由不得百里羽不動怒,往些年,中幽皇朝出了個嬴袖,他頂替自己孩子的身份面孔在這人世間遊走,已是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只是聽聞百里安死後,她瘋得厲害,若是嬴袖當真能夠給她一絲慰藉,百里羽也就隨她去了。

至少在百里羽心中,嬴姬行事一向都有著自己的底線,雖世人尊稱嬴袖一聲太子殿下,天璽劍宗的弟子也會喚他一聲少主。

可在這兩百年間,百里羽從未看到嬴姬竟會對他這般寵溺無度,甚至同出同入,對於他無禮的要求都溺愛順從。

簡直是昏了頭了!

這將他們的兒子置於何地?!

對於百里羽的憤怒,嬴姬卻只是不溫不火地瞥了他一眼:

“我們的孩子?誰同你我們,朕是中幽女帝,詭道之主。閣下貴為天璽劍主,正道魁首,我們一黑一白,一邪一正,哪裡當得起這一聲‘我們’。

這句話劍主大人當著無人之地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叫旁的有心之人聽了去,怕是得叫劍主大人平添汙名了,此話還是得慎言。

至於害我兒客死他鄉的罪魁禍首,百里羽你也少謙虛了,與其給他人亂安罪名,倒不如先反思反思一下你自己,這麼多年,你可有做到一日父親的責任!”

百里羽眉頭大皺,聲音也壓得低沉了:“我將他養到十六歲!你說我沒有做到一日父親的責……”

嬴姬打斷道:“你究竟是將他養到十六歲,還是為了你的一己私心與那無用的荒唐的責任大夢將他圈禁到十六歲!

百里羽,即便到了今時今日,發生了這麼多事,你還是如此地剛愎自用!愚不可及!”

她抬首頓住話語,情緒都意味不明地沉鬱在眼底,童仁裡的紅意退散。

她眼珠子又黑又涼,有種說不出的銳利刺人感。

“你百里羽何等大義!何等高風亮節,以風骨信義征服天下。

普天之下,何人不服你敬你!便是那天盛宗的宗主夫人,承靈境界的大修行者,聯合西魯國邪修暗算一個幾歲的孩童你都能康慨釋然,不予追究!

就未來你心中的天下盛世,正道永昌,原來你也不是一點原則都不能改……”

嬴姬面上嘲諷的笑容深深刺痛百里羽的雙眼:“只是你的原則,從來都不會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寬容以待罷了。”

百里羽喉嚨滾了幾滾,道:“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正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子,天璽劍宗的嫡系少主,就更應該對他嚴格。

教導他遵守道德規範,引導他走正道,決不能讓他驕奢淫逸,吸收邪惡的東西,誤入歧途。

或許在你們的眼中,是我對他過於嚴苛,可這一切,我都是為了他好,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就是沒有人能夠理解我!”

星光斑駁,雲層後灑落的光暈鋪落於塵世間,嬴姬笑著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腳下這片陌生的山河紅塵,那是曾經她傾盡一切,掏心掏肺同他一起守護的天下。

她再度抬眼時目光裡起了一層悲哀之意,十三城下那年,寄託在那個仗劍探花少年身上熾熱又純粹的感情,到底是死去了。

嬴姬這一輩子,做過最勇敢的兩件事,怕就是喜歡眼前這個人以及放棄這個人。

她不再多說什麼,在百里羽的這一番言語之下,嬴姬本以為自己會憤怒至極,可奇怪的竟是心如止水,半點驚浪難起。

“就此,別過吧。”嬴姬搖了搖首,微微欠身。

事到如今,她竟還能夠如此平靜地朝他行一個告別之禮,便是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也是,她最重要的孩子已經回到她的身邊,還有什麼不可滿足的呢。

百里羽設想過無數種同她釋懷解開恩怨誤會的場景,甚至做好了接受她歇斯底里的謾罵之語。

可此刻,看到嬴姬露出的那副眼神後,無比陌生的眼神。

百里羽一顆心竟是不可抑制地慌亂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正在被愛著有恃無恐的人,終於有一日,發現自己將要失去屬於自己的那份偏愛。

即便與嬴姬分離兩百多年,百里羽一直心懷某種自信。

只要有一日他願意為她放低姿態,再為她開遍一次滿城不敗鮮花,她便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現在,百里羽隱隱感受到了一種失控的事態將要發生,這讓他開始害怕。

甚至顧不上去找百里安的麻煩,再難隱忍衝動,一句話脫口而出。

“嬴姬,你同我回家吧?!”

嬴姬與百里安驀然怔住,因為這是在不像是百里羽會說得話。

話一出口,百里羽也大覺失言,他忙又慌不擇言地補充說道:“我……我的意思是三月前,你就不想回天璽去看看藏劍嗎?

我在東籬小築置辦了一個衣冠冢,他的屍骨我也會盡快替他找回來的。

還有他的靈位,我已經凋刻好放進了百里家的祠堂好生供奉著,他一直都很掛念你這個孃親,我覺得……我覺得……”

在嬴姬越發冰冷的眼神下,百里羽漸漸說不下去了,他眼睛睜了又睜,手掌在腰間劍柄上彷佛摩擦,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儘可能的體面一些。

可最終……這些再好的理由也在嬴姬的目光下潰不成軍。

百里羽有些狼狽地避開她的視線,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最想問的那句心裡話。

“當年,我靈根盡碎,重傷幾乎身亡,給我換下靈根的那個人,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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