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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徵出神之際,百里安收起了天策鈞山劍,一伸手便壓制住了隱隱暴怒的尹白霜,道:“如此說來,葉書公子你主動要求先下幽潭,目的並非單單是為了幫助小侯爺探路?”
原本眾人為水中骷髏頭骨所懾,猶豫不知要不要下水。
是葉書同眾人說,水中並無危險,需要人們齊心協力方可成功抵達潭底。
三言兩語間便引得眾人盡數下水,包括林徵在內。
想通這一點的荀關當即慘白著臉,怒罵道:“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就知道他主動下水沒安好心!咱們就不該相信他!”
這句話明面上是在怒罵痛斥葉書,也暗裡也隱隱對林徵養出這麼個吃人的白眼狼,起了幾分怨氣。
什麼狗屁家臣之子,他便不信老侯爺對這小魔頭的來歷一概不知!
葉書那張冰冷雕塑似的臉看不出半點異樣情緒,也許是角度原因,他站在半明半昧的神柱下,陰影籠在他的面容之上,看起來有種毫無生氣的冷漠。
他語調平平地開了口:“正確來說,在我要求陪同林徵潛入魔界的那一刻起,所抱有著的目的就並非是助他奪得龍珠,光耀侯府。”
葉書似譏似嘲地笑了笑,道:“林清遠,他是誰啊?他的家業榮耀,又有什麼道理讓我來為他守護?”
“葉——書!!!你大逆不道!!”林徵忿怒厲吼出聲。
林清遠正是林徵之父,澤國世襲一等侯,軍機重臣,一代英烈。
對於林徵的怒吼,葉書冷冷一笑,道:“在你心中,他是一個完美的父親,偉大的英雄,可是對於我來說,他卻是一個虛偽懦弱,自私自利的傢伙罷了。”
“我不許你這麼汙衊我的父親!!”憤起的狂怒在林徵眼中燎天吞日,五官都扭曲了。
“汙衊?”葉書整個人就像是冰籠罩了起來,字字森寒,穿魂而過:“你以為,當年北昭之戰,林清遠為何能夠在百家爭鳴之中大放光彩,立不世功勳,將門氏衰敗的林家一手扶興而起?”
林徵自幼與葉書一同長大,在他心中,葉書雖然常年一副對誰都不冷不熱的模樣,因為那見不得光的出身緣故,他總是能夠從容平靜的接受任何的輕辱與漫罵。
即便府中常有下人私底下罵他是野種怪胎,林徵也從未見到過他像此時此刻這般,將怒恨交雜的仇恨明晃晃地展示了出來。
原來這些年……他一直都是恨著林家的。
林徵憤怒之餘,心中沒由來地無端升起幾分恐懼無措來。
他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被葉書冷聲打斷道:“琅琊魔宗,制霸於北,征服於世,當年正魔兩道之戰被三宗平息,可殘餘魔修支撐起的昭國屢犯諸國,諸國之爭,何其慘烈。
澤國當時不過是一方小國,在那場戰役之下,本該覆滅於土,卻因你父親一人力挽狂瀾,人興而國起,你以為這些赫赫顯耀地功勳都是踏著誰的屍骨成就出來的?”
林徵見他言辭之間,大有要將自己敬若神明的父親貶低得一文不值,怒吼道:“我父親他行事素來端正,無愧於心!更何況那是戰爭,海上千烽火,沙中百戰場,白骨露於野本就是戰爭的常態!”
葉書漠然道:“無愧於心?一個身有婚約的男人,為了贏得戰爭,獲得權勢,對另一名女子虛情欺騙,百般撩撥,這便是你口中所說的素來端正?”
林徵一怔,旋即大怒:“你胡說八道!”
葉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論年齡,我年長你三歲,你當喚我一聲兄長。”
林徵腦子轟的一聲,彷彿心中有著什麼東西在崩塌。
年長三歲……
這也就是意味著,父親在與母親定下婚約,尚未成親之時,便已經與魔宗聖女姜夷無媒而合,從而誕下了葉書。
根據時間推算,葉書出生那年,正是澤國與昭國戰事平定安邦之年。
所有的答案彷彿瞬間破水而出,渾身的血流彷彿一下子湧上頭頂,震得他筋骨戰慄。
“方才你問我來此的目的為何?”葉書看向安靜立於花海之中的百里安,眉心間的戾氣稍退了些,恢復平靜:“我的母親為林清遠所欺,為他所辱,為他所棄,最後也為他而死!”
從葉書的隻言片語裡,百里安不難推斷出那位魔族聖女的下場會有多悽慘。
百里安沉默。
魔宗好殺嗜血,她繼聖女之重位,若一心為魔宗效力,自是風光無限,反之,若是聯合正道名門望士背叛魔宗,怕是一人之死都不足以洩憤。
“我的母親她死了,就在那個男人離開她的第二天。”
“知道為什麼這裡的人頭骨不會傷害我嗎?”
葉書語氣平靜地彷彿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我的母族上上下下,皆因她一人而滅,分屍斬首,頭顱祭獻魔族,投入這龍脈幽池之中,基建地宮。”
他眼睛幽幽轉動,神色似哭似笑:“白骨為路,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是來帶他們入土為安的。”
這驚人的資訊量,早已讓荀關與僥倖活下來的那名修士震驚得不知所措。
暗道小魔頭這般不加以掩飾地將自己的身世公之大白,顯然是鐵了心不會放他們一條活路了。
荀關抖著嗓音,求助般地看向蘇靖、尹白霜二人:“靖姑娘,尹小姐,這廝實乃魔宗餘孽,且極端仇視我等正道之士,萬是留之不得的啊!”
“什麼狗屁親人!”林徵猩紅著雙目,不顧口鼻中肆意流淌的鮮血,靠著身後的神柱慢慢站起身來,聲音嘶啞粗礪:“父親十五歲將你帶回侯府,親手教導,費勁心血傳業授道,甚至不顧師長反對也要將你送進上陽學宮,享受著的資源待遇甚至連我這正統小侯爺都望塵莫及。
你十七歲那年發大病,父親連夜揹著你去求他畢生憎惡的死對頭,醫官薛馮救你,甚至不惜放下尊嚴在他府邸門前跪了整整一夜,如今你同我說!這些白骨骷髏是你的親人!”
林徵一拳狠狠砸在神柱上:“葉書!如果你還有半分良知的話,就離你身後那個害人的怪物遠一些,然後給我滾過來!”
怒吼咆哮完的林徵嘴巴囁喏蠕動,似還有話要說,可對上葉書的那雙眼睛,最後那一句話又生生嚥下入腹。
鳳巨哈哈大笑,笑聲裡譏嘲無限,似是在笑他無知猖狂,他緩緩抬起兩隻慘白的白骨胳膊,將葉書緊緊環繞抱住,頭骨森然地擱放在他的肩頭,牙齒咔咔作響道:
“我可憐的好外甥,你這備受寵愛的侯府公子弟弟,可當真是一點也不知人間疾苦啊。”
“林徵。”葉書看著狂怒的林徵,語態平淡道:“你知道為什麼侯府裡附庸你的那些下人們在罵我是野種的時候,我一點也不生氣嗎?”
林徵:“你現在是打算和我翻舊賬嗎?”
葉書並未理會他的質問,繼續自顧自地說道:“你覺得一個叛徒之子,在琅琊魔宗內應該過著怎樣的日子?因為是阿孃的兒子,那群魔修們覺得將我望死裡折磨都是覺得便宜了我。
所以他們選擇放過了我,讓我就像是一隻野狗一樣被仇人養大,每日都要經歷著任人魚肉的恐懼絕望,三歲那年,我才這麼高。”
葉書伸手比劃了一下當年自己的身高,低著頭:“一點點大,剛學會思考的時候,最先想到的卻是如何去死。”
林徵身體大僵。
葉書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若無其事地追憶著往事:“可就是在這個時候,林清遠出現了,他同我說,要帶我離開,會讓我過好日子,告訴我澤國‘雲中’是一個怎樣富饒繁華,美好的都城,他說終有一日,會給我一個家。”
“他同我說的這些,我都信了,也十分嚮往,不敢想象這樣的我當真能夠過上他所描繪地那種天國般的生活,藉著這份希望,我等他帶我回家。”
白骨屍炎泛起的磷火在藍色野花裡明滅閃爍,殤起一絲悽意。
林徵忽覺唇齒髮寒。
他在三歲的時候遇見父親,可是父親真正接他回去的時候,卻是十三歲。
中間整整隔了十年!
葉書十分欣賞林徵此刻的神態,陰鬱的眸子裡也浮現出一抹病態的笑意:“他給了我生的希望,我十分感謝他,但正是因為如此,才讓我知道了,什麼是人間煉獄。”
“在我十一歲那年,魔宗捲土再戰中土,慘敗而歸,這次慘敗讓他們再次想到了當年聖女背叛,重要一戰敗於澤國的恥辱,一名魔宗長老提議歃我之血,剝我皮骨,以祭英魂。”
“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想死,可是沒人能夠救我,我只能自救。”
荀關無法想象,一個十一歲的孩童在一群豺狼虎豹面前,如何能夠做到自救?
可是荀關無法想象的事情,林徵卻是知道的,他從母親那裡聽說過,父親是從昭國的哪裡,將葉書帶回來的。
“住口!”可是他不想從葉書自己的口中聽到這些。
葉書輕笑了起來,笑容有種說不出的突兀尖刻:“好在我運氣極好,提出生剝我的那名長老極好男色,性情雖是殘忍弒殺,但對於自己的禁臠很是護短。”
“我讓你住口啊!!!”
“我爬上了他的床,等到林清遠接我回去的時候,正好是十五歲。”
葉書歪著腦袋輕笑:“來到侯府,果然啊,這裡和我生活的地方簡直是兩個世界,比起過往承受的那些,你手底下那些走狗的辱罵輕視對我而言,真的不算什麼。
我想著,如果每天不用被鞭子抽打,過得那麼辛苦,我其實可以不用那麼貪心去當什麼侯府公子的,哪怕讓我給你們看家護院我也心甘情願。”
“可是啊……可是啊,我後來才知曉,在我三歲那年,林清遠有機會帶我離開那裡的,可是他沒有,因為那一年他要成親,夫人肚子裡懷了你,必須那一年成親!
侯爺要娶的正室不是魔宗聖女,而是上陽學宮國師之女,‘雲中’不知有多少隻眼睛盯著他瞧,這種時候,他自然不可能帶一個私生子回去,所以啊你看,就乾脆讓我等十年好了。”
葉書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即便最深的傷口被他親手剝開,鮮血淋漓,他的情緒仍然沒有太大的波動:“你總說林清遠對我極好,幾乎當成正室之子來養,可你知道嗎?因為你,他讓我多等了十年。”
聽著這一波三折的離奇故事,荀關等人張大了嘴巴,三觀盡碎,驚訝震撼至極的同時,對於葉書那苟且偷生的噁心行為又感到無比膈應,正想開口啐幾口唾沫髒話。
這時尹白霜開了口:“被一生渴求之物傷之至深,你忍至今時今日才發作報復,未免也太過於懦弱了些,若我是你,在知曉真相的那一日,便屠了整個侯府。
打不過的話,那便暗中下毒毒死他們,看林清遠那沒心沒肺的樣子,總不至於來提防你這個親生兒子吧?”
冰冷的語調裡聽不出任何憤慨之意,但那認真的模樣,彷彿換做是她,她就真的會打算這麼做了一般。
荀關一陣惡寒,想要說的話頓時止了口,吱都不敢吱一聲。
葉書冷不丁地聽了這句話,不由楞了又楞,模樣有點傻。
他從未想過,在這種時候,哪怕是言語之上,還有人能夠如此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這一邊支援這種大逆不道行為的。
一時間啼笑皆非:“多謝姑娘指點了,只可惜林清遠沒能活到我想明白應該下毒害他的那一天,真是可惜可惜……”
尹白霜道:“無妨,他還留了個兒子給你殺,也不算太可惜。”
葉書面上多出了幾分笑意:“聽聞當年太原鬼門傷了姑娘摯愛,姑娘一怒之下,屠戮滿門,這般敢愛敢恨的性子,倒是讓葉書甚是欽佩嚮往。”
“喂喂……”百里安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尹白霜:“尹大姑娘,你究竟是哪一邊的啊?”
“是啊尹小姐,你可得悠著點別看他身世可憐就亂髮同情心啊。”
荀關也大哭大叫了起來,生怕這個瘋癲美人一時想不開腦子犯抽去偏幫那個小魔頭了,那這時可真真是死路一條了。
尹白霜雙手抱胸,挑眉倒:“雖說你要找林家復仇是件出息事,可你將本姑娘我也算計進來,也是幹了一件找死的蠢事兒啊。”
葉書擺了擺手,道:“雖然我很喜歡尹姑娘和司塵公子二人,但很抱歉,今日真的不能讓二位活著離開這裡。”
閒話到此為止,看得出來葉書也是真的動了殺心,他側目對身後的白骨骷髏說道:“舅舅,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靠你了。”
兩簇鬼火從骷髏眼中騰燃起:“放心吧,今日他們一個也走不了。”
鳳巨放開葉書的身子,兩掌齊齊一推,花海之中那兩道參天神柱轟然倒塌,黑暗深處,似有厲鬼爬出,濃重的血腥氣息自四野而起頓時朝著眾人圍了上來。
大風起於地宮深處,宛若不知名的深淵迴盪出了奇異的吟唱古咒之音,似諸淵陰冥低唱,似萬古大鬼嚎哭。
那兩根被推榻的柱子很快被地面的野草藤蔓吞噬所覆蓋,白骨如水,瘋狂漫溢於草面之間。
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白骨大軍在鳳巨的召喚之下,茫茫野起,轉瞬之間,就朝著那批活人吞噬殺去。
“若非食了活人的氣息精血,我們的這些同胞族親們,怕是也難以被召喚出這麼多數量來,果然,餓了這麼多年,聞得一丁點血腥味,瘋殺起來,縱是我瞧了都害怕極了呢。”
鳳巨嘴裡說著害怕,卻發出了滿意的笑聲,他愛憐般地摸了摸葉書的頭髮,慈愛道:“好孩子,龍珠就在西南七十里地第十三坐宮殿的望闕位,你快快去取了服下,好開啟你身上的靈匙之力,開啟九門之一的黑晶門,我族興旺皆系你一人之手了。”
勝利就在眼前,可葉書面上卻不見任何興奮之色,他看著鳳巨那張悽森的白骨面容,低垂眼簾,輕聲問道:“舅舅,我阿孃的頭骨在何方?”
鳳巨一怔,旋即道:“好孩子,你先去取龍珠,待到舅舅解決了這群人類修士後,便親自帶你去接你阿孃可好?”
葉書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似有話要說,但還是忍住了,他點了點頭,道:“定不負舅舅所託。”
這時,在被一群白骨陰屍圍攻下的林徵忽然厲聲大吼了起來:“葉書!葉書!葉書!!!”
事已至此,他似是不知自己還能再跟他說些什麼,只能毫無意義地大喊著他的名字,望他能夠回頭。
葉書沒有回頭,召出鳳巨留給他的新劍御起時,他背對著林徵,淡淡道:“其實你誤會了,白山劍本就是我孃的遺物,不是林清遠給的,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授過劍給我。”
林徵眼眶不由紅了,急切大喊:“我不知那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若我知曉我一定……一定不會毀了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葉書!”
你回頭……
“葉書!”
對不起……
兩百年來,他們一起長大,每當他遭遇危險的時候,甚至無需林徵呼喊他的名字,葉書總能夠第一時間出現,像兄長一般護他周全。
可是今日。
沒人能夠再護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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