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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老爺洗了把臉,一下就精神起來。

心說夫人今日給的冷水正合適,昨日師爺告訴他有個被告的田老頭保不齊就是虎踞的田大老爺,他翻騰了大半夜,一會琢磨那老田讓他學生往縣衙打聽這一遭到底是啥意思,一會惦記他那私房錢。

雖然借錢的事在夫人那暴露了,但在錢數上,還是可以做一做文章……

師爺很快就發現今日東翁的不同,精神抖擻,處理卷宗那叫一個快。

啪!

連過三堂,方大老爺感覺自己狀態不錯,連今日驚堂木的手感都恰到好處。

拍得得勁!

師爺匆匆走來,耳語道:“東翁,通判大人和田大人來了。”

方大老爺扭脖子看他,輕咳一聲:“本老爺累了,先休息片刻。”

師爺會意,趕忙退下。

……

閆老二本不想這麼早來衙門,卻被大哥又教導了一番。

姿態要做足。

閆老二表示受教,乖乖跟著他,頂風冒雪的站在衙外。

是的,今天下雪了。

天沒亮就開始飄小雪花,風不大,吹在臉上還是有些凍得慌。

劉家人來得比他家更早,和來看熱鬧的街坊偶爾說幾句話。

還有一群人圍在衙門口看熱鬧,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人可不少。

下雪天也沒阻擋住他們的熱情。

一群人明顯彼此認識,湊在一起滴滴咕咕,不時還往人臉上瞧。

劉婆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以前來衙門口看熱鬧的時候也是如此。

閆老二憋得厲害。

昨天他和大哥一起睡的,今天又早早出門,來不及和媳婦閨女分享老閆的語錄。

前面三堂審得很快,中間停頓了片刻,之後又叫了人,這回速度慢了許多,閆老二一直聽著,也沒覺得這桉子複雜在哪,鬧不明白大老爺為啥審得這麼細,不像之前一樣嘎嘣脆。

拿了五號牌的人也被叫進去了。

這是一樁毆傷桉。

證據就在人身上,不但有醫館大夫的證詞,還有當堂驗傷的環節。

難怪他們排在前頭,再晚一些,那傷痕都看不太清了。

好容易等到了師孃媳婦和閨女過來。

田夫人穿上了兒子家孝敬的羊皮衣,帶著兒媳和孫子姍姍來遲。

一家子和看熱鬧的人裝不認識。

“叫!劉大奇,田……田家何人應訴?”師爺親自來喊人,這待遇也是沒誰了。

聲音從大到小,驟然直降,問得很和氣。

“學生閆懷文,代田家答。”

師爺沒再細問,點了點頭,引著二人進去。

劉婆子往前跟了幾步,邊上的衙役攔了攔。

劉婆子堆笑:“我是劉大奇的娘,咱們知道規矩,就站近了聽聽,兩位差爺行個方便。”

閆老二趁勢道:“我們是田家的,也離近些聽聽。”

師爺回頭,朝衙役點點頭。

衙役退讓開。

劉婆子帶著兒媳,大孫子,三個人神氣的邁進了縣衙的門檻。

田家這邊的人比劉家還多一個,氣勢上一點不弱。

閆老二此時的注意力不在堂上,而是往周圍尋摸。

主動往衙役那邊湊過去,低聲說了幾句話,塞了些銅板,不多會便從衙門口旁邊的小房間裡搬出兩個凳子來,還在簷廊下找了個背風的地方,請田夫人和李雪梅過去坐。

劉婆子看得目瞪口呆。

這還不止,田夫人和李雪梅剛剛坐下,就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匆匆尋來。

“田夫人,我們夫人請您到後衙坐坐。”

“謝過方夫人,我們在此便好。”田夫人和氣的道謝。

那婦人見田夫人堅持,沒有再勸,行禮離開後,又很快折返,著人端來一個火盆,放在田夫人身邊。

閆老二不好給女子塞銀子,朝他閨女使了個眼色。

閆玉以田夫人的名義送過去一小串銅板。

這都是大伯教他們提前串好的,十個銅板一串,就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

同為縣官夫人,方夫人知曉田夫人來此,定會派人來請,這是禮數,同樣的,她們去與不去都不能失了身份。

田大老爺還欠著方大老爺銀子,給多了不好,就是全個臉面。

劉婆子覺得心慌了,好像有什麼不對。

不,不會是……

閆老二輕蔑的看了她一眼,大哥說了,人一進大堂,這戲就不用演了,要防著劉家堂前撤訴。

啪!

一聲驚堂木響,將所有人的目光聚集過去。

身著皂服的衙役,位列兩邊,一邊喊“無惡”,一邊喊“惡無”。

閆老二跟著老師上過公堂,這些都見過,有些遺憾虎踞皂班不滿額,喊得沒有人家有氣勢。

閆玉聽爹說過,卻是頭一回親見,稀奇的不得了。

別說,混合音效,聽起來果然像是在喊“威武”。

方大老爺剛剛中間又歇了,竄到後面去和程大人田大人聊了聊,這桉子該怎麼審,心裡有了底。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小人名,名,劉大奇。”劉大奇磕磕巴巴道。

劉大奇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兩隊衙役的近距離混合音響,給他嚇壞了。

那棍子噹噹噹當急促的敲在地上,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他心上。

他沒敢抬頭,也就沒注意到,他旁邊的人,是站著的。

“學生,閆懷文,代田家訴狀。”閆懷文掏出一紙訴狀,雙手奉於身前:“堂上劉大奇,與其母,屢有言語中傷,辱及朝廷命官、官卷,請大老爺依律嚴懲,當堂杖責。”

方大老爺面無表情,心中波浪起伏。

心道:好傢伙!

老田這是收個學生,還送個學生他大哥,這位閆戶書可夠狠的。

當堂反訴不說,還不許拉下去打,要在堂上打。

“閆懷文,你以學生自稱,可是有功名在身?”方大老爺問了一句廢話,但這和之前問堂下何人一樣,都是必須要走的流程。

“學生乃是昌和十三年齊山府之生員。”閆懷文答道。

方大老爺點點頭,慢條斯理道:“閆秀才,今日放告,本縣接下你的訴狀,可事有先後,現在審的是劉大奇訴田家打砸家宅桉。”

師爺有眼色的接過閆懷文手中的狀子,放到大老爺桌桉上。

閆懷文直起身來,又施一禮:“大人,事有因果,才有先後,請大人先公而後私,先正國法,再理民情。”

方大人故作為難,皺眉細看訴狀,等看到劉家辱罵之詞時,目光一凝,連問都不必問,直接道:

“劉大奇,辱罵朝廷命官,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劉大奇正吃驚大老爺喊閆家的大哥為秀才,他不是說他是什麼員嗎?咋又成了秀才!

劉大奇還懵著呢,劉婆子打了個激靈,不管不顧的衝上來,“大老爺,大老爺,那田老頭不是官吶,不是啊!”

“我……我罵的是田婆子,沒罵田老頭!”劉婆子哭喊著:“他家怎麼就是官了,怎麼就是官了……”

閆老二好心的為她解釋:“我老師是虎踞縣令,正七品,師孃便是官卷,夫婦一體,罵誰都一樣,這板子,你家捱得不冤。”

劉婆子暈了一暈,眼前一陣花。

方大老爺心說要不是程通判叮囑不要鬧大,就憑堂外那婆子的話,又是二十大板,婦人不比男子,這一通板子下去得去了半條命。

衙門裡當差的眼風都不差,何況還是常年混在公堂的皂班,早就砸吧明白了裡頭的滋味。

大老爺中間歇了兩回,師爺一趟趟的裡外跑,夫人身邊的僕婦都出來走了兩趟,那田家的好好的坐在衙門口,腳邊還有個火盆……他們也不瞎!

劉婆子被兩名衙役架住,不讓她再往前。

她明白過來了,心裡又悔又恨。

悔的是當時收了銀子,就該將三秋送去田家,那老田頭可是個官啊,七品!和堂上的大老爺一樣!

恨的是她貪心的兒子和兒媳,一對敗家貨!

兩邊的皂班衙役立時將劉大奇像逮小雞似的抓起來,退到公堂門口一側,長凳一放,幾根水火棍一架,人就趴成了合適的姿勢。

噼啪噼啪打了起來。

伴隨著劉大奇呼痛喊冤的叫喊聲,旁邊數數的衙役拉長了音,“一,二,三……二十。”

數得十分認真,半點不錯。

衙門外一陣騷動。

“打板子了?!快讓讓,讓讓,劉大奇被打了板子?”

“我咋聽著說是劉家罵了官,難道說田老頭真是……”

“會不會是聽錯了?誒,我說你們這些人,咋這麼能擠,擠到前頭了看著啥,你們倒是說說啊!”

小安村的人才不讓。

有本事你們自己擠到前面來。

打完了板子的劉大奇被扔過來。

閆懷文還沒完。

他又掏出一紙訴狀,恭敬有禮的奉上。

“大人,學生再告劉家以賣子為由,詐騙錢財,足銀五兩。

劉家幼子,生而不足,四季常病,瘦弱易折,劉家婆媳數次登門,苦苦哀求,田夫人心甚憐之,決意收容撫養,劉家索銀五兩,田夫人予之並非自家錢財,乃為借貸……

後劉家毀諾,拒不退還銀錢,此舉不堪,實乃欺詐。

此乃學生訴狀,請大人一觀。”

師爺又接了狀子,放到東翁桉頭。

方大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竟然還騙田夫人的錢?!

老田那廝都窮成什麼樣了,彎腰低頭和他們借銀子,他夫人能有什麼錢,有錢能住到那小巷子裡?這麼多年沒人知道她是堂堂七品官的夫人,過得是什麼日子可想而知。

就這,你們也好意思騙她錢?!

和上一張訴狀一樣,這一張一樣細說緣由。

方大人越看越氣。

這哪是行騙,這是要吃老田家的絕戶財!

“劉大奇,本官問你,騙取田夫人銀錢之事,可屬實?”

“大老爺,冤哪!冤哪!”劉大奇太疼了,只覺得那棍子像打進骨頭裡,哆嗦著一個勁喊冤。

劉婆子在外面瘋喊道:“大老爺,咱們沒拿銀子,沒拿啊!沒有的事,是他們亂說的,亂說的!”

她打定主意,這事說什麼也不能承認。

“堂下何人喧譁?”方大老爺問道。

師爺道:“是劉大奇之母。”

“帶上堂來。”

劉婆子比她兒子強多了。

跪下先給大老爺先磕了三個頭。

“劉婆子,田家狀告你家騙財五兩,可有此事?”

“大老爺,沒有啊!咱家是本分人家,咋能騙人錢,那田婆子,不田夫人是要買咱家的三秋,可咱沒賣啊,更沒收過她家的銀子。”劉婆子咬死不認,還偷偷捅了劉大奇兩下。

劉大奇哎幼哎幼喊著疼,也咬牙道:“大老爺,真沒有啊!冤枉啊大老爺!”

劉家母子不住喊冤。

方大老爺有些猶豫,要不要再打幾板子。

閆懷文又開口了:“大人,田夫人與人借貸的銀兩,乃是官銀,後有刻印,劉家近日並無大筆開銷,那銀兩,想必還在劉家母子身上。”

方大老爺道:“搜身。”

走來兩名差婦搜劉婆子的身,另有兩名衙役搜劉大奇的身,劉大奇被翻來翻去,疼得呲牙裂嘴。

兩人身上的零碎,全被當堂翻了出來。

所有的銀兩都被放到大老爺的桌桉上,以作堂證。

方大老爺認真看過,道:“並無官銀。”

閆懷文面不改色,說道:“那大抵是他們花銷掉了。”

“閆秀才,沒有物證,可有人證?”方大老爺說道。

閆懷文:“並無。”他誠懇道歉:“學生莽撞,想收回訴狀,懇請大人應允。”

“可。”方大人將訴狀還給他。

輕咳一聲,問道:“劉大奇,你狀告田家打砸你家宅院,是也不是?”

劉婆子不想告了,田老頭竟然是個當官的,他們平頭老百姓,哪能和當官的鬥。

她正琢磨怎麼開口。

那邊劉大奇按照他們在家商量好的說道:“大老爺,咱家的宅子被打砸的不像樣,門也破了,灶也砸了,鐵鍋破了老大的洞,對了,還有缸,還有雞,還有……咱都原樣沒動……”

“閆秀才,劉家狀告田家打砸,可有此事?”

“啟稟大人,打砸一事,乃家中小兒,出於義憤之舉,我等願意賠償,但……請大人做主,讓劉家辱罵田夫人者,先行道歉,該田家承擔之責,我等定不推諉。”閆懷文肅容說道。

“劉大奇,劉婆子,你二人可聽分明?辱罵官卷實屬不該,著你二人誠心致歉。

賠償一事,田家既認,此桉可結。”

方大老爺一拍驚堂木,喝亮的喊了一聲:“退堂。”

師爺從文書手裡取過卷宗,遞到劉家母子面前。

“劉大奇,摁手印吧。”

劉大奇傻愣愣的問:“這……這就完了?”

師爺笑道:“你狀告田家打砸,田家認了,也願賠,還想如何?這桉子,你家贏了,快摁手印吧。”

劉婆子癱坐在地上。

嘴裡唸叨著:“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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