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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

官家讀章越的平河湟策後陷入沉思。

此平河湟策,開篇先論天下分合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為何說分合之勢,在於大統一。

堪稱死敵的儒家法家,卻共同主張天下必須歸於一。

章越在策中言,很多人吐槽華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治亂迴圈,殊不知對於天下諸國而言,只有這句話的後半句,沒有前半句。

分就分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自秦皇而起,我華夏正統自有其向心力所在。

至於河湟本是漢唐之土,從唐代宗之際離於家國三百餘年,若不收復疆土使之重歸於一,則天子調一天下,鞭撻四夷之志不能宏遠。

這一說法否定了朝堂上主張棄地,又或者是封一土官進行治理河湟的說法。

之後談及天下大勢,遼,夏,青唐之間。

遼地廣兵強,非一時之敵,暫不可爭鋒,務必以卑辭厚禮以安之,卻又不能過於示之以弱,這是不能則示之以能。

夏國叛渙無常,雖慶曆時屢敗我朝,但終究國弱主幼,本朝從上到下都有一雪前恥之心。

所以國家大戰略以制夏為目的,最合乎上下。

但既是以制夏為目的,拼個兩敗俱傷,就沒意思了。這樣的事,即便損害再小,也不為之。

要制夏,必須先招撫青唐,這是強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可未招撫青唐前,對夏則當能而示之不能。

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說白了就是對外必須戰略模湖,當對手知道你要全力搞死他的時候,他也就想盡各種辦法和你死拼。或者對方知道你拿他沒辦法的時候,就會故意步步得寸進尺。

大戰略這個事情,自己心底必須明白,但對外表現的時候,則必須模湖。

大抵進兩步退一步,退兩步進一步這般。

章越建議對夏必須議和,蘭州暫且不爭,甚至還可以歸還之前佔領的半個蘭州之地。

蘭州孤懸於黃河河南以南,且處於宋朝三面包圍中,什麼時候打都可以,西夏反而要為了守住蘭州,屯駐重兵。

而在木徵,鬼章,董氈之間,章越主張先屯田後進兵,先富而後取,在制敵上主張先易後難,先熟(熟羌)後生(生羌)依次進取。

攻伐河湟之要點,不在於制敵,而在恩信厚利安撫,然後熙河屯田一千頃,實力就強一分,屯田一萬頃,實力就強十分。

唐朝大將黑齒常之在河湟屯田五千頃,每年打糧食百萬石則可威震西北,若宋要制夏,需屯一萬頃以上。

西夏斷甘涼道,對過往商隊抽以重稅,我得河湟便可和于闐,回鶻等部接壤,重開西域的絲綢之路。

有了商貿和屯田之利,河湟不僅不會成為朝廷的負擔,反而可以自給自足,籍此人力物力,既不勞民傷財,又可充實兵力。

取得河湟,好比劉豫州自荊州取西蜀後,再北上與曹魏爭鋒。

西夏已痛失先著,讓我降木徵,包順,又破鬼章,使董氈生懼。

一旦收復河湟,十幾萬漢蕃兵馬屯於夏國側翼,不必大舉,動則以輕兵擾之,迫使西夏以大兵應之,如此反覆,夏國國內必然疲敝,若夏國不以大兵應之,則我可乘虛取利。

待彼竭我利之時,則蘭州,興州,涼州為國家所有,再用彼之民,揚我之兵。兩三年後,待天時有變,命一上將將熙河之兵以向甘,靈,再命一將率陝西之眾出於橫山,諸蕃無不倒戈以從,畢其功於一役,鷹揚於夏。

誠如是,則帝業可成,宋室可中興。臣書生也,不足以講大事,至於不達大體,不合機變,惟陛下寬之!

官家讀其策,胸中激盪不能自抑,王安石看後亦讚許有聲,亦道:“若無大變故用此策,三五年可平夏。”

官家振袖入座道:“蒼天庇佑於我華夏,使我賢士忠臣代代不絕,每逢天下有變之時,必有一二棟樑可保我家國社稷,輔世安邦。”

“朕看了這平河湟策,方知以往是朕錯了。朕之前實是多端寡要。”

王安石知道官家是真心反省了。

多端寡要是郭嘉評價袁紹的話。

什麼都想要,卻沒有得其要領。視短利而動,失之格局,沒有看事看物的長遠眼光。

這邊剛收復了河州,木徵歸降,那邊西夏懼而求和,官家便覺得自己行了。好嘛,你既然怕我,我就先要點好處再說,這便是視短利而動。

兩國相爭是爭勢,不爭一城一地得失。

官家道:“朕打算與西夏媾和,重新劃界,告訴蔡延慶,朕先不要蘭州了!相公以為如何?”

王安石道:“陛下此事交臣斷之即是!”

官家手按御座上扶手大笑道:“好,好,召王中正回京述職,但熙河路的走馬承受不可空缺,朕便讓李憲接替王中正。”

李憲之前與章越,王韶相處得不錯,天子讓他為走馬承受就是信任的意思,表示自己不再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遙控指揮章越了。

“另外以後熙河路的兵事還是先奏至二府,二府不能議同再由朕來定奪。”

之前都是天子繞過二府指揮熙河戰事,眼下這麼說,等於又將前線的軍事決斷權,交還給王安石為首的宰相班子。

這也是王安石所期望的結果。

王安石道:“陛下聖明!”

官家失去了對熙河戰事的控制權,但此刻面上卻絲毫不見頹色,而是一副神完氣足的樣子。

什麼是內持定見而六轡在手?

如是也。

一篇策文幫官家理清了頭緒,不必到處舉著燈籠,好似盲人照路般,四處亂尋。

之前宋朝與西夏,青唐的博弈,好似你出一招,我出一招,你打一拳,我還一拳。

但只要有了全盤方略,無論你怎麼打,我自有節奏,不過是快一點慢一點。因為我有這個自信,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我想要的。

為什麼會多端寡要,精力都在應變上了。內心沒有定見,所以一旦六轡在手就慌了。

西北的事交給王安石,章越二人,朕可以高枕無憂了。

見官家暢聲大笑,踢踏鞋屐離去,王安石自忖不能憑一篇奏疏,令天子頃刻之間改觀到如此。

但章越卻做到了。

王安石忽想,章越不必寫信給我,亦可令天子回心轉意,但為何……

是了。王安石瞬間明白了。

隨即他笑了笑,負手離殿而去。

殿中方才君臣的交談,好似餘音繞樑,徘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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