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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六年,汴京城中的上元夜。

整個城市燈火如晝。

宣德門外立起了巨大的鰲山。數十萬盞的燈樓,映襯著月華煞是。

京中百姓皆擠往宣德門處觀燈。

這一日皇家照例是要與百姓同樂的。

官家御座臨軒目睹此盛景,同時作為孝道也請了兩宮太后至朵樓觀燈。

太后觀燈自少不了大臣女卷相陪。

十七娘自不例外。當初郊祀時十七娘辭了誥命,而在去年章越第二次任經略使之際,高太后親自下旨賜了十七娘的誥命。

今日觀燈曹太后身子不適沒有到,高太后一人在朵樓上,誥命夫人們競相登樓向太后祝賀。

十七娘穿著誥命夫人的品服走在臺階上,能登臺拜賀太后的夫人有幾人似十七娘這個年紀。

一旁的誥命夫人紛紛相互言語,待提到對方是章龍圖的娘子,眾人都是露出釋然和羨慕之意來。

十七娘登樓向太后道賀時,高太后笑著對一旁陪宴的李太君道:“果真是知書達理,我真的好羨慕你有這般的女兒。”

李太君笑著道:“就是太文氣了些,哪裡及的太后能文能武。”

十七娘在旁賠笑,處處小心謹慎。

高太后笑著對十七娘道:“聽說你能孝敬兄嫂,這麼多年了也不分家,我聽了甚是高興。你的夫君為朝廷分憂,了卻君王之事,如今率師伐國身在萬里之外,你在京師替他孝敬兄嫂,盡妻子之責,這才是真正的相夫教子。”

一旁的命婦們都聽了進去,彼此欣賞地向十七娘點點頭。

十七娘低下頭道:“太后過譽了。臣妾之夫早年失怙恃,是兄嫂將他養成,供他讀書科舉,才有了今日報答太后陛下的機會。故而臣妾事夫之兄嫂,亦如事夫之父母,不過盡人的本分就是。”

高太后笑著道:“果真是深明大義,來,在我身旁設座,陪我一併觀燈。”

能坐在太后左右觀燈的都是如李太君這般宰執的夫人。太后在此為十七娘破例設座,可見對她的重視。

聽聞十七娘有這待遇,一旁的命婦們都好生羨慕。

但十七娘卻辭道:“臣妾豈敢有這等福分,能站在一旁為太后侍奉便是。”

一旁李太君亦笑道:“太后不嫌她手笨,便讓她侍奉好了。”

高太后看著十七娘欣然地笑道:“好一個大家閨秀。”

……

入夜後高太后興盡而退,十七娘攙扶著李太君下了城樓。

李太君看著四處無人言道:“如今滿朝皆看著西北,西北皆看著你夫君,所以太后這才器重你,讓你坐在身邊,這是官家的恩典。不過咱們必須要懂得謙退。你今日便做得很好,不落人口舌。”

十七娘道:“女兒自幼承孃的教誨,知道處處小心的道理。”

李太君對十七娘道:“是了,十五她有沒有找你?”

十七娘輕輕點點頭道:“有的。她找了我兩趟,每次來只是哭卻不說話。”

對十七娘而言十五娘不說話比說話還更令人難過。

李太君心底一揪嘆道:“他文相公如今反對西北用兵,是不替他家的六郎君說話,倒是他的兒媳婦求到你章家這裡來,令你很為難吧!”

十七娘道:“談不上為難,姐姐她也是深明大義,這戰場上的事我婦人家不懂,所以也不敢多問。”

“但三郎他是明白事理的人,又與文六郎君交情這般好,若是他不救河州城,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在。我若是多問了,怕是……怕是令三郎不喜,可將心比心……”

李太君拍了拍十七娘的手道:“你做得對,出嫁以後必須事事以夫君為重,特別是外面的事咱們不可多一句嘴。”

頓了頓李太君道:“你放心,十五娘那邊我去與她說……”

“母親……”

李太君道:“十五她是關心則亂,但事後便會明白過來,你莫要擔心。我的兩個女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會分彼此親疏,這件事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十七娘坐著馬車回到家中,下人稟告說十五娘又來尋她,但坐了一會聽得文家請她回家這才走了。

……

次日在御殿之中。

官家看著西北的地圖,那河州局勢正是他日夜牽掛著。

站在一旁的章直如今剛升作了同修起居注兼寶文閣侍講。

雖未入待制,但這番恩遇也是千古少有的。

之前官家更改前命,將熙河路事又重新委給章越,除了王安石,吳充的勸諫,也有章直的一份進言的功勞在其中。

然而事情到這裡沒有結束,官家下了第二道金牌聖旨後,又覺得有點後悔,正要下第三道金牌聖旨補充說明點什麼,結果給章直一把攔住了。

可第三道金牌聖旨攔住後,官家就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之中。

章直不由感慨身為一國之君,衣食奉給都是極簡,不好遊玩不好女色,為了國家大事連每天練習半個時辰的書法字畫都戒了。

這樣的官家確實是好官家了,但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國事,以至於這患得患失之心未免也是太過分了。

官家對章直問道:“外面有傳聞說章越與文相公不和,故而不救河州,要害死文及甫此事可有?”

章直聽了心道,這些都是官家從哪裡聽來的傳聞啊。

章直道:“回稟陛下,章越與文相公並無不和,再說兩家都還是姻親,斷然不至於如此。此事在章越給陛下的奏疏已寫得明白了,鬼章木徵二人在河州左近埋伏了重兵,放著河州城故意不打,正等著我軍去救。”

官家知道章越確實有來信給他解釋過,不過他還是不由得多想。

這就是上位者的苦惱,不是他不知道真相,而是訊息來源太多,他不知道哪個是真相。

生怕被臣子所騙,自古君王多疑敏感也是從這裡來的。

官家又問道:“但章越已率大軍進駐寧河寨一個月餘,便是爬也爬至河州城了,為何至今仍是遲遲不動?是否下一道詔令,催其攻打河州城?”

章直道:“陛下,譬如攻打河州譬如伐木,此木若粗壯,則不可先伐當中,但從兩邊橫削,最後伐其當中,如此可以一戰而定。”

“如今章越派出二姚,郝進,韓存寶等分別攻打南山,結川一線蕃部,一旦克敵成功,河州旦夕可下,若引兵直趨河州,萬一中伏則滿盤皆輸了。”

章直的話稍稍令官家釋然,但他仍在輿圖邊踱步了一陣,一臉的擔憂。

章直只能告退。

章直回到天章閣,也是忍不住想書信一封給章越問他在西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章直心想我都是這般,也難怪天子懷這等心情。

一旁內宦給章直沏了一盞茶笑道:“侍講又擔心令叔在西北的事吧。”

章直微微點頭道:“是啊,雖不該如此,但關心則亂。你說家叔此番吉凶如何?”

內宦笑道:“此話我可不敢多說,不過當初我天章閣侍奉令叔的時候,他遇事那份靜氣可勝過你多了。”

章直失笑道:“我如何比得上家叔。”

內宦笑道:“章侍講也是不錯了。”

章直嘆道:“但盼家叔逢凶化吉吧。”

內宦笑了笑道:“章侍講寬心,我再予你一碗新茶。”

正待這時,一名內侍匆忙奔來向章直道:“章侍講,陛下宣你商量西北軍事。”

章直起身急問道:“可是西北軍情怎麼了?”

這名內侍道:“好像章經略相公,從寧河寨出兵了!”

“終於下決斷了!”

章直重重地擊掌當即往御殿趕去,等內宦端著新沏好的茶走出時,章直早就走得沒影了。

等章直抵至御殿時,官家氣色早已是不同,樞密使吳充,蔡挺正給官家奏事。

但見吳充言道:“啟稟陛下,章越屯兵寧河寨後,分遣諸將入南山,破布沁巴勒等隨鬼章作亂等族,斬首千級,河州之賊知党項援兵斷絕,又恐斷了南山歸道,先後拔寨而逃。”

“我軍盡焚番軍諸帳後,章越遂引一萬兵趁大雪出寧河寨,不過一日趕至河州城。賊不敢抵潰去,河州之圍立解!”

蔡挺亦道:“高遵裕在會州也有捷報送至……”

官家聽了神采奕奕,卻無方才患得患失之情,而一旁的章直也是聽了揚眉吐氣。

官家道:“甚好,甚好,幸虧章越持重謹慎,沒有貿然進兵,不似朕一心只能解河州之圍。如今番軍一退,解河州城之圍,城中的數千軍民都可以活命了。務必叮囑章越窮寇莫追,不要因小勝而大意,立即擬旨至軍中告戒。”

吳充道:“啟稟陛下,河州之事皆委給章越,則陛下在數千裡之外不易再有所指揮,將權柄下放給邊將才是制勝之道。”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朕不再下旨就是,”官家連連點頭,甚是激動道:“自章越出兵河州以來,朕沒一夜可以睡得舒坦,今日可以稍稍睡一個好覺了。”

看著官家如釋重負的樣子,眾人也是高興。

內侍們皆喜氣洋洋地道:“陛下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官家點點頭道:“可以,派人告訴太后,太皇太后就說河州之圍已解……”

“是。”

官家打了個呵欠走了數步道:“若河州有什麼軍情送到,哪怕是半夜,也要告訴朕!”

說到這裡,官家又深深地看向了殿中西北圖中的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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