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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離了寢宮,方才官家言語一番一直在他腦海之中。
官家用孤臣,寒士,故而一路所提拔的官員如包拯,楊畋等等,都是不結黨不營私,為官清廉,且剛正不阿。
確實他們在朝時候很風光,但他們風光的來由,在於權力是官家所直接授受。
官家親政後,他們確實風光無量,這一點包括章越在內。他進士第一,制科三等,先館職後經筵這都是官家越份之提拔。
這就是孤臣,權力直接來自皇權,此外沒有半點借力之處。官家權力大,他們也風光。
但若官家不在了,那麼寒臣孤臣呢?
今日任守忠之事,令章越想到了自己。
這事並非沒有前例,王安石在熙寧六年被召入宮,進宣德門時結果遭到宦官與守門皇城司毆打他的馭馬和隨從。
當時王安石身為堂堂宰執也是遭到如此,此事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宋神宗都無法為王安石主持公道!王安石最後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這就好似,你在職場上與同事有了衝突,明明是他理虧,但身為領導卻無法為你出頭,只能叫你忍耐。
官家如此雖嚴斥了任守忠,但是卻不會動他。因為他要用任守忠來制著韓琦等,這是任守忠在官家面前‘莫須有’般詆譭韓琦,反升為內都知的原因。
因為上位者的眼中永遠只有平衡二字,他是不會捨棄自己利益的。
章越想到這裡,先回到了政事堂,但見兩名名醫孫兆,單驤正在堂上。
韓琦對他們道:“你們二人此番有功,真可謂替我與幾位宰執都長了顏面。”
二人皆道:“相公謬讚了,全仰仗官家洪福。”
曾公亮道:“官家自是吉人天相,但之前醫官宋安道等屢屢進藥而未驗,但兩位先生一至則妙手回春,可知造化還在人謀。”
韓琦道:“我已保奏孫先生加官為殿中丞,單先生加官為中都令,不日特詔與敕命告身即一併下達。”
二人對視一眼,一人辭道:“此番宮中已有不少賞賜,又何況加官,再說我們二人為醫治官家已是封官過了。”
韓琦先封了孫兆為鄆州觀察推官,單驤為邠州司戶參軍,這叫有了編制才能給天子治病,所謂的持證上崗。否則就是蒙古大夫了。
孫兆,單驤又辭了幾句,韓琦之意甚堅決,二人推脫了一陣,甚是無奈唯有接受。
孫兆,單驤二人走後,曾公亮笑道:“如此二人敢不盡力醫治官家?”
歐陽修道:“方才說到醫官宋安道,如今為皇城使,此人是任守忠之心腹。既給孫兆,單驤加官,則當給宋安道問罪,問驗藥無方之罪!”
“正是如此。”
幾位宰執言語也不避章越。
韓琦看向章越道:“官家最後召可有什麼話?”
章越稍稍猶豫,然後言道:“官家沒說大事。”
章越說完,幾位宰執都看著章越一眼。
章越身為官家近臣,絕不可洩露與天子談話內容。若將皇帝的話外傳,這叫漏洩禁中語。
在漢朝漏洩禁中語是大罪,夏侯勝有次將漢宣帝的話洩露,被漢宣帝斥責,他巧辯說是陛下的話說得好,我才轉告給別人。
漢元帝時張博,京房洩露禁中語,一個被斬首,一個被棄市。
到了唐朝一直如此。在職場領導與你吩咐事情,你轉頭就將此事告訴給別人,也是乃大忌。
章越如今是經筵官,宰相是可以問,但侍臣可以不答。
韓琦道:“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則失君,章學士果真謹慎。”
曾公亮道:“要調動皇城司與御藥司,宮裡也唯有任守忠一人。此番度之之事,八成是任守忠所為。章學士,如今也算韓公為你出了一口惡氣了。”
曾公亮提醒章越,別忘了今日是誰與你出頭的。
一旁歐陽修神色有幾分無地自容,韓琦也是看在章越是他歐陽修的人份上才出頭的。
章越看向韓琦道:“韓公……”
韓琦自負言道:“此份內之事,毋庸稱謝。”
章越道:“……韓公有一事,下官想斗膽進言。”
韓琦看向章越道:“不妨直言。”
章越道:“給孫,單兩位名醫加官,予宋安道問罪,固然妙手。但若是萬一官家病情有所反覆,那麼則被人拿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韓琦看向章越道:“曉得了。”
章越看韓琦並未將自己言語放在心上,心中默嘆了一口氣。
章越道:“冒昧進言,下官告退。”
章越終於出了宮門,宮門外張恭與唐九都在等候,章越與她們吩咐道:“不許將今日此事告訴夫人。”
章越要把今日事覆盤一番,準備尋了一間腳店坐下小酌幾杯。章越也未換下官服,路旁一間腳店的店家見是官員,立即出門殷情地接待了。
不過章越入內後卻有些後悔,腳店太小沒什麼下酒菜。
章越給了一貫錢予門外蹲著的廝波,讓他到就近的酒樓買幾樣菜來。
還有歌女欲來打酒坐,也給章越推了。他坐在臺前對著曲巷自斟自飲了一番。
想到今日朝堂之事,不是說韓琦如何?
只是覺得自己似一個棋子罷了。韓琦與任守忠兩軍對壘,自己似一個身不由己的卒子只能埋頭向前拱。
就似孫,單兩個名醫,他們也知官家這病情沒真正好轉,這官加不得,但韓琦還是給他們加了。
這樣的感覺真的不太好。谷
作一個孤臣真的好嗎?
想到官家一路薦拔自己,確實讓自己吃盡了孤臣的紅利,可如今是要變一變了。
章越想到這裡,又是一口酒下肚。
這時聽得旁邊有人道:“大官人行行好,買了我這炭吧!”
章越看去原來是個八九歲的孩童,正拿著一筐的炭渴求自己買了他的炭。
“怎地賣不出?”章越問道。
少年道:“今日天暖,炭賣不出。爹爹病了,還有個弟弟要照顧,我炭賣不出一家人就沒飯吃。”
章越道:“也是個可憐人兒。”
說完章越正欲掏錢。
店家道:“大官人小心,汴京裡這樣的人很多,都是編些悽慘身世來博人同情的,你這錢有一大半要給他後面的人牙子。”
那孩童聞言漲紅了臉道了一句:“我不是。”
“去去,哪裡來的孩童,到我這店鋪裡搗亂,小心我讓開封府抓你。”
孩童被店家要被推搡出門,卻見這孩童使勁掙脫了店家來至章越面前磕頭,一面磕頭一面道:“大官人,我說得不是假話,我一家人真的要餓死了。”
店家返身欲抓拿這孩童,章越攔道:“不必了。”
章越拿出錢來塞入孩童的手中道:“你收下便是。”
“不,不用這麼多。”
章越笑道:“不妨事的!”
孩童看著章越道:“大官人,此恩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章越失笑,然後沉下臉道:“報答,你怎麼報答?不要空口說白話。我贈錢給你,不過是一時動惻隱之心,不用你來報答!”
那孩童漲紅了臉。
這時候廝波正好將酒菜買來。
章越指了指一旁的桌位道:“我看你也餓了,你若欲報答我,就陪我吃酒。”
“我不會吃酒。”
章越失笑道:“吃菜也行。”
孩童抹了一把淚水,抱拳言道:“謝恩公。”
章越道:“謝什麼謝,我不喜婆婆媽媽的人!”
章越與對方坐在一起吃飯。章越從留意這孩童起,即知對方舉止有禮有節,不是普通人家教出來的模樣。
但見這孩童雖是餓極,但吃東西仍有分寸。至於張恭,唐九則另坐一桌,也是吃喝起來。
吃了一半,章越問道:“說罷,你家裡遇到什麼難處了?”
這孩童放下筷子,認真道:“回稟恩公,我爹是來京侯官的……”
章越問道:“哦?是文臣,還是武臣?”
孩童道:“是武臣。”
“既是武臣,為何落得這般田地?”
孩童道:“我爹無錢賄賂那些貪官汙吏,故而一直得不缺,在京師足足逗留了三年……”
章越聞言也是搖了搖頭。
孩童道:“我爹爹盤纏用盡,變賣了一行隨身之物,卻一直得不了官。如今又害了病……故而我這才迫不得已出來賣炭,大官人放心,你的炭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章越聞言看向這孩童道:“你真是要賣炭給我的?”
孩童一愣。
“你不說我就走了,咱們就此別過。”
孩童忙道:“恩公容稟,我確實起意是賣炭,後見你穿著官服,心想是一名官員,或許真能幫得上我爹,故而存了……心思。”
章越笑了笑道:“這就是了。”
章越對唐九道:“你去家裡取一百貫,再隨這孩童去他家中一趟,若是情況屬實就將錢給他。”
唐九聞言摸了唇旁的酒漬當即動身。
孩童已是愣在了原地,章越看了他一眼道:“想什麼,吃菜。”
“這般容易,恩公也不多問問?”
章越失笑道:“問什麼?”
“敢問恩公名諱?”
章越道:“姓章名越。”
“原來狀元公!”孩童又驚又喜,“我父親名諱是……”
章越擺了擺手道:“不用與我說。”
不久已是日暮,唐九到了腳店。
章越吩咐唐九跟這孩童出門,自己則與張恭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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