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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遘言章越此論堪比平邊策,令諸位考官覺得有些太過,不過這樣的過分也屬意料之中。

沈遘是楊畋的好友,自是支援他,同時他與歐陽修關係也很好,況且章越這頭名卷是他點的,故而那些話吹捧再正常不過了。

楊畋出言道:“既是殿試策論,自是問什麼就答什麼,如此說來這王魁作了幾年官,治理幾個地方,聽聞了多少廟論。”

王安石道:“王魁之賦論句句中平,顯見有敬畏之心。何況以文賦論,此人倒是勝過章,江二人。”

一旁一位考官言道:“介甫,此賦以春秋繁露,再切合於孟子的貴民之說,令人讀了耳目一新。你不也曾重孟子之言麼?”

王安石道:“不然也,孟子是孟子,董子是董子。孟子行得是王道,王道不是霸道,更不是王霸之道。”

“孟子言性善,董子卻言品有三品,分聖人、中民和斗筲三性,此可混為一談?再比董子常言天人交感,然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

王安石此言令在場眾考官臉上一蒙。

難道天人交感之說也是有錯麼?這一番說辭,咱文官可講了上千年了。

王安石能言擅辯,口若懸河,一時也無人可反駁。當然能反駁的也不願反駁。

說實話,章越,王魁,江衍三人都是寒門出身。在幾位考官有爭議下,拆名視之,就是為了看出身,誰的‘出身’差誰當狀元。

但按出身而論,三人都是寒門,故而爭議也就來了。

原本場上大多人官員還是傾向於在章越,江衍之中選一個作為頭名上稟天子,但王安石身為詳定官,自己又是力爭之下,一時王魁又被他拉了起來。

王安石在場上與楊畋,沈遘仍自辯論。

作為彌封官的太常少卿朱從道,自己置身事外格外的從容。他笑著與謂同僚閒言道:“我從十幾日前,便已聞汴京大小街巷上,都傳作王魁為狀元事。”

“這民心已定,此二公猶自力爭,何苦來由?”

不少考官自也聽說坊間王魁得狀元之說,但不會有人覺得是笑談,不過市井言語,可以視作無稽之談。

當時不少百姓都信讖語,認為這是上天的預示。

甚至官員讀書人也不例外,他們都信科舉之事也難是自己努力,多是要靠鬼神眷顧或垂青。

不然看看考前二相公廟和大相國寺的香火就知道了,還有占卜的託夢的,大部分人都是很信的。

往往這一兩句閒言流傳至朝堂上,道聽途說的渲染下,反而變得極為重要,能夠左右最後的結果。

聽了朱從道這麼說,支援王安石的考官漸漸多了起來。

不過楊畋,沈遘不相信這些,王安石也是隻是堅持自己的原則。

平心而論,王魁與章越文章各有千秋,王魁勝在文辭,但道理說了如同沒說一般,但這不是缺點,在殿試中言辭求穩,不露鋒芒是好事。

章越則勝在說理,文辭也不差。

能論狀元的文章,比起其他進士卷而言,都可謂有文有質。

但硬要比較,文勝於質,還是質勝於文之爭。

兩邊相持不下時,最後眾人拿主意,讓楊畋和王安石各進主張給天子,讓天子作最後的定奪。

聽了這意見,楊畋,王安石都表示接受,不再爭吵了。

眾考官們退而求其次,先按照楊畋的意見章越與江衍中選一人,再與王安石推舉的王魁一併上奏。

最後大多考官還是認為章越的文賦更勝一籌,將江衍排除在外,而依據之前的名次,江衍不僅與狀元失之交臂,還一下子掉到了頭甲的第十九名。

因為沈遘等初考官給江衍判定的名次正是十九名。

真可謂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則……

多少人的命運,也就是差那麼一步。

接著眾人都立即忙著訂下其他的名次。

第二名,最後定了陳睦,此人乃名臣陳動之之子,身為官宦子弟不得為狀元,此人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狀元了。

第三名為王陟臣,對方原來是匠作監主簿,身為朝廷官員更不可能為狀元。

至於四名五名也都定下。

眾考官斟酌再三留了一個狀元和第六名給章越和王魁,眾人一面商量一面填寫名次及考生卷號,最後寫完了都快天亮了。

所有名字寫在單上剛在寒食節前上稟給天子,王安石和楊畋再各進一策說明取章越,王魁各自的理由給天子。

三月九日正是寒食。

眾考官們在宮裡等候了順便過節,正當眾考官言語時。

忽御藥院傳天子原旨取在籩字號,葅字號,圁字號原卷。

寒食節,微雨。

這對於汴京人家而言,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寒食節,但對士子們而言,再過兩日即是東華門唱名的時候了,

寒食時的汴京又是一番景象,街道上的紙馬鋪用紙袞疊成樓閣之狀,擺在當街上。

汴京百姓們家家戶戶的門楣前,都插著柳條,棗面捏成飛燕狀串再柳條上,被稱之為子推燕。這些棗燕留之經歲,如果讓孩童食之,是可以用來治口瘡的。

殿試後的十幾日對於章越而言,倒是平常日子,定親的事甩手丟給哥哥嫂嫂。

郭林與章丘備考太學。

吳家則沒有動靜,定親前也是該回避的迴避,由媒人居中斡旋。

寒食這日章越與黃履等太學的同窗們去踏青郊遊,或去市坊逛逛買些稠餳、麥糕、乳酪、乳餅等寒食。

回城時,禁中的車馬祭掃奉先寺道者院祀諸宮人墳從城外而歸,宮人提著紗制的燈籠在前引道。

看著疾馳而過宮中御馬,章越避在路旁與黃履聊天,殿試後這幾日關於殿試的訊息傳得可謂是滿天飛,一會說王魁高中狀元了,一會兒說江衍高中狀元了,當然也有談及章越高中狀元的,不少比較少就是了。

對於這些章越素來不信,但經不過總有人傳至自己耳邊。

韓忠彥找了一日來見章越,說外面傳聞說章越散播流言欲王魁事敗名裂,好讓自己爭狀元,此事傳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章越心知無風不起浪,多半是王魁調戲良家女子的事傳開後,反而倒打一靶。當然章越知道是黃履說的,但卻給王魁誤認為自己傳播,畢竟王魁若是身敗名裂,不能得狀元,自己得利最大。

章越對韓忠彥言道:“我從沒有說過王魁任何不利之言,正所謂清者自清,謠言止於智者,我不欲與人解釋,免得助長了謠言。”

韓忠彥道:“度之你行事光明磊落,我自是信你,到時也替你解釋一二,不過流言蜚語總是難防,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章越道:“多謝了,但我不為欺心之事,不怕人言。”

韓忠彥嘆道:“可惜人心難測,度之,既是來爭狀元哪有不著人嫉,有時你是不願去爭,但今日卻容不得你不去爭。只要置身其中,就逃不開各種明槍暗箭。正所謂欲達其高,必先承其重也。你若有為難地方,隨時來找我。”

章越聞言謝過了韓忠彥,心知如今王魁奪狀元呼聲越高,那麼自己被誤會背後中傷他之事傳開,也會對自己名聲有些影響。

章越內心沒有強大到完全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意見。

但他知道不論有沒有這件事,爭議總是會伴隨而來,只要你欲往那個地方去。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就算是得了狀元也要一分為二的看。韓忠彥的話,也給自己提了個醒,不過自己沒有將此事告訴黃履,擔心對方因此內疚。

反正訊息各種版本都有,沒有根據的事傳個兩三天就沒影了,人們追熱點也就是三分鐘熱度,等到殿試放榜後一切爭議也都停止了,由著他人編排吧。

現在所剩不過兩天而已。

如今章越說自己不願得狀元那肯定是騙人的,但想想自己能入個二甲也是無妨的。

狀元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但更要緊是一個聲望,讓天下都認識自己,好比誰也不知道第二個登上月球的人是誰一樣,中了狀元就家喻戶曉了。

不過起點雖好,但官路漫漫以後怎麼走還要看自己,沒中狀元卻位列宰執的進士也是不少。

章越看到一眼腳下的黃土,正應了那句話,路在腳下。

等到過路的宮車經過,避在道旁的章越和黃履才重新上路。

放眼望去汴京郊外如市,都人踏青出遊,高大的樹木和田園之間,士人們坐在這裡擺上酒盞碗盤,相互勸飲,好不熱鬧。

百姓們攜著吃食一直遊至日暮,方才歸城。道旁小橋流水,農戶牽挽著馱馬剛從京城裡賣貨而歸。

章越遙看暮色垂照著汴京城牆的景色,心道何必整日擔心功名利祿,而錯過這般大好春光呢?

寒食一過,御藥所又傳旨取了幾卷至御前看定,到了午後,楊畋,王安石二人被宣至御殿見駕。

二人抵達後,但見御殿之上,官家正看著卷子,一身紫袍韓琦,曾公亮正坐在御案旁喝茶。如今富弼正在丁憂,眼下唯有韓琦主持政事堂,傳聞曾公亮也要從樞府入政事堂,協助韓琦。

楊畋,王安石見禮後。

官家這才從捲上挪開眼神,對二人道:“兩位卿家,朕找你們正是詳定這幾卷,及議殿試頭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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