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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場,章越已是渾身疲憊。

章越的疲憊是因考程的緊張以及思慮過度,還有就是風雪天裡露天實在是煎熬。

前幾日下過雪後還好,如今天晴,雪化之時反而變得更冷。

第三場考得是三道時務策和經史策。

這每道難度都不在第二場的論之下,但論只有一道,而策卻需三道。

策問就是天子與大臣一問一答的方式。

在古時是上位者向官員諮詢國事,如今都看作上位者對人才的考校。

似王安石那樣‘孺子其朋’肯定不行,這是周公對周王的口吻。

故而現在策問,誰也不會傻得不行,指點皇帝作什麼。

臨卷之時,章越揉了揉眉間,才想得為何大多人都不願再進考場,原來是受不了這煎熬。

除了心情緊張,思想焦慮外,各處都覺得彆扭不舒服。

看到捲上的策問。

章越記得一般而言,可以有三段代入,第一段是回答策問,第二段是頌揚盛世,最後一段是稱頌帝王。

這樣怎麼答都不會有錯,但問題是眼前宋朝這局面也沒啥好吹的。

當今官家雖沒有蓋棺定論,但歷數各個王朝,他的仁德是可以排入前幾名的。

但是仁德不能當飯吃,如今天下距民不聊生也不遠了,且國庫空虛,武備疲弊,兼之遼國,西夏站在宋朝頭上作威作福,你就算閉上眼睛也得承認這是事實。

章越真要下筆吹捧,著實良心上也過不去啊。

策問是否要直指時弊呢?

倒是有不少讀書人有行險博名之舉。

正如當初章越勸富弼一樣,宋朝如今的時弊,官家和幾位宰執不是不知,但若動手改革會使名聲受累,自己政治處境變差,這是富弼的考量。

至於官家肯定也是看在眼底……

為何宋仁宗明明是欣賞支援范仲淹,但為何不支援他變法到底?

眾說紛紜。

不過章越看得出宋仁宗還是有讓國家革新的意思,否則他不會讓韓琦,富弼出任宰相,歐陽修出任樞密,他們當初都是支援范仲淹的。

眼下時務策裡有一篇是天子策問農桑的。

題目是如此,如何令地方大吏,督率官員,多方勸課,俾惰農盡力於勞作,曠土悉變為膏壤,何道可為?

章越一看這題目,氣都不處一出來,惰農?

這是老百姓不肯幹的原因嗎?

這是分配機制有問題啊!

民間土地買賣兼併嚴重,地籍紊亂,富者田產日增而田賦並未隨之增加,貧者田產日少而田賦並不隨之減少。

宋史記載天下農田納稅者才十之三,甚而有私田百畝者,只納四畝的稅。

然後你怪‘惰農’,想辦法激勵官員如何勸課農桑?

不少有識之士看出,但是能在考場文章裡說嗎?

但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答也罷。

章越想到的是,三司門前那鬧事的上千人。

去年歐陽修上《論方田均稅札子》,建議朝廷“特置均稅一司”,派官員分赴河北、陝西督辦其事。

目的就是支援河北,陝西試點清丈。

結果自稱是河北大名府來告御狀的一千多人包圍了三司,在京城如潑皮般四處搗亂,危害治安,決定用這個辦法威脅朝廷不許推進均稅法。

甚至‘不明真相’的官員還替這些人求情,認為是朝廷的變法導致了他們衣食無著,這導致歐陽修在朝廷中壓力巨大,一下子官場厭惡為搞事之人。

明明是利國利民的‘方田均稅法’,為何卻成了人人喊打?

章越想到這裡,筆都在抖,真是氣不能平。

故而章越再次看到這題,於是打算落筆。

這是很冒風險的,怕的不是得罪天子,而是得罪了官員。

但是問題不大,因為省試考試是詩賦論去留,策論定高下,故而只要賦能取了,策論就是寫的不好,也不過名次差一些。

故而章越寫這篇策問時,還是用‘九頌一諫’的法子,他心底還是支援方田均稅法的,此事雖說歐陽修沒辦法,歷史上遭到了抵制而不了了之,但王安石宰國後,此法還是推行了下去。

你王安石雖不賞識我沒關係,但你的政治主張我還是要支援的,所謂‘舔狗’也不過如此吧。

章越在開篇寫下‘蓋昊天以時授人,聖人以經法天,天時人事互為經緯者……’

首先還是要官員們注重農時,這時候不可濫派勞役以催民力……

從大範圍籠講了一番,別看這些都是正確的廢話,但官員們都能落實就算好官了。

然後就是稱頌,最後在方田均稅法的部分略微講了幾句,縱使在整個文章中所佔的篇幅不多,但意思已是到了。

這也算賭一把遇到賞識的官員會被拔高,若遇到不賞識的官員則會…

不好主考官會知道此文是為誰鳴不平的。

三篇策問寫完,章越起身交卷,然後步出了貢院。

此番離開眾考生們情緒已是不同了,最要緊的是頭三場都已是考完,最後一場不過是帖經墨義,此科只要考的不是太差對最後的名次都影響不大。

不過章越仍神情嚴肅,一來是疲倦,二來也是為自己那篇有些‘任性’的策問心情起伏。

但此刻已不用多想了,卷子已是交至都堂,想拿回來也是不成了。

章越走出龍門時,感覺整個人都似散架了一般,此番見到了哥哥和章丘都站在那。

章丘一見了章越即上前給他背過考箱,章實一見章越則道:“嫂子給你燒了一桌好菜。”

章越點點頭道:“等等郭師兄和安中吧!”

章實道:“好。”

章越見章實憋在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哥哥有什麼話就說吧。”

章實道:“也好,就剩最後一場了,我就問了,三哥兒此番有成算麼?”

章越想了想,若憑前兩場自己可以說有七成,但如今倒是難說了。章越道:“哥哥,這科場的事沒一定的。”

章實見了嘆道:“哥哥我這幾日操心的寢食難安,你就不好拿句準話?”

章越失笑道:“卷子又不是我改的,我給你拿準話又有何用?哥哥要問需問考官去。”

章實道:“我識得考官,早就去問了。我方才在茶館聽人閒聊,說什麼行卷啊,如何結識考官,若在浦城還好,但京城這麼大我可是兩眼一抹黑了。我這不是著急麼?”

“之前我聽章府老都管說他認識濮王府的……”

章越忙打斷道:“哥哥,你想認識濮王府的作何?”

章實道:“還不是使些錢……”

章越道:“哥哥打住,你還是省得些錢,我倒是不是怕什麼,是怕你被人騙去錢財了。再說了,真有這樣的門路,憑咱家與老都管的交情,會輪得到咱們?”

章實道:“我也就問一問。畢竟都是咱們章家的,如何也不會坑我們。”

章越心道,哥哥對同宗還是有些迷之相信,連歐陽修,吳充給自己兒子都找不到關係,哥哥進京到是能找到門路?想幫自己也不是這麼幫啊。

不久就見黃履從龍門出來了,章實又拿之前的話問了。

黃履笑道:“章大郎君,三郎考得如何我也不知,不過有一事,我可安慰你,那就是咱們國子監取人倒是真多。”

“我記得嘉祐四年時,國子監得解及免解進士(不含廣文館生)有一百一十八人,及第者二十二人,差不多五人中取一人。”

“五人才取一人?”章實有些失望。

黃履笑道:“這可不少了,似京東路得解及免解進士共一百五十七人,及第者不過五人,那是三十人才取一人。那河東路得解及免解進士共四十四人,卻還無人及第呢。”

章實聞言皺眉道:“那也難說,難說。”

章實話雖如此說,但總算是放心不少。黃履還有句話沒說,平日章越在太學中無論是詩賦,還是經義都是具優,合當在這二十多人之列。

這時候郭林也出龍門了。

此刻牛點檢官坐在案後看著策問卷子。

牛點檢官雙目佈滿血絲,閱卷了三日,身為點檢官員他之疲憊更是勝於考生。

如今他看到那份熟悉的‘甲申丙寅’字號的卷子,牛點檢官此刻可謂心情複雜地翻開了卷子。

他先看了這位考生第一道策,看到一半他由衷的感慨,同樣是一道策,相同的題目,幾百個舉子寫出來的相差無幾。

畢竟有舉人的底子在,大家不會差太多。

但偏偏就是此子,居然能明顯超出同儕。

牛點檢官心道,如此就沒什麼問題,不知此子到底是何人?這一次傳聞此番舉子中有個王魁尤為出眾,莫非是他不成?

是了太學中還有章越的,也頗有才名,不過似不如王魁多矣。

看來此人多半是王魁了。

牛點檢官想到這裡,不由釋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吝嗇褒獎之詞呢?

若是為了平衡,錯將上上之卷批駁了幾句,日後傳到了外人耳裡,自己怕也當了個有眼無珠的名聲。

牛點檢官想到這裡,已是想好了一個極好的評語了。

就待這三道策看完了,哪知牛點檢官看到第二道策時,手中之筆卻落在了地上。

這是……這是……

牛點檢官揉了揉眼睛,這考生居然敢這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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