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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解試水很深。

而朝廷一直也在探索如何公正地從地方選拔士子。

一開始朝廷讓州郡長吏監督解試,但治理地方的州郡長吏很容易與地方豪強勾結,左右解試的結果。

所以朝廷也鬱悶,有朝廷官員就批評說。

有的地方透過解試五次六次的考生,到京參加省試卻連連落榜。他還以為其中有什麼問題,結果他一看那些考生文章,那才叫寫得稀爛,就算瞎幾把亂寫也不至於如此。

這樣的廢材是如何連續五次六次透過解試來到朝廷參加省試的?他希望地方官員能‘塞濫進之門,開與能之路’。

針對此舉朝廷下文,一旦察覺‘諸科十否’,‘進士紕繆’的考生,一律規定不許再參加考試,同時嚴究發解官的罪責。

同時讓監司監督州郡解試。

此舉使得解試稍稍公平了些,但只是稍稍。

真宗時名臣陸軫曾幹過這樣事,解試完畢,名次都排好了。

陸軫跑到考試地方,一張一張卷子的翻開還口稱道:“為何不見項長堂的卷子?”

結果陸軫發現人家落榜了,並不在錄取名單中。陸軫當即將項長堂的名次提為第一,將最後一名罷落。當時宋朝官員聽說此事後,都覺得這操作沒什麼問題,還稱讚陸軫是以‘文行取士’。

確實在宋朝其實也不能說此舉錯了。

宋朝士大夫還有推崇鄉里選舉的遺風,這規矩往前追溯至九品中正制。都是透過人來選拔人才,而不是考試的方式。

因為儒家推崇是人治,講究是賢人選拔賢人的方式,但科舉考試等於劃定一個標準,這是法家的法子,文章寫得好的就一定是好官嗎?開好車的就是一定是好人嗎?

但這樣的結果只能導致‘考生多采虛譽,請託試官,本州只薦舊人,新人百不取一’。

這與宋朝的國策是‘強幹弱枝’不符合,強幹弱枝就是將權力從地方收歸中央。

其中最關鍵的是財權,兵權,還有人才選拔權。

從地方中選能士,而不是官員眼底的賢士。推崇鄉里選舉一套,只能是重蹈九品中正制的覆轍‘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所以宋朝在之後解試改革中全面推行糊名,謄錄之制,並且從其他州縣調官員監考解試。

嘉祐七年時,京兆府解試,就是調在鳳翔府的章惇與商州的蘇軾到當地監考,二人也是因此有了正式的交往,並結下一生的‘友誼’。

此舉是否公正了?

必須承認是更公正了,不過拿真正能鑽空子的人還是沒辦法的。

明清科舉制度比宋朝更嚴密,但是科舉舞弊大案卻屢禁不止,大批官員考生為此都是前仆後繼。

而就算看似公平了,還是不公平。

比如國子監解試不到兩千考生,取六百名解額,錄取比例在三比一。看似這個比例很高,但韓忠彥這樣的官宦子弟考得是別頭試。

國子監的別頭試錄取率極高,可以達至兩人取一人。

而太學生與廣文館生中官宦子弟極多,但凡官員子弟都可以參加別頭試。

好比一千名官員子弟參加別頭試,那六百解額就去了五百,剩下八九百人爭一百個名額。

如此無形就拉低了寒門子弟錄取比例,不是三人取一人,而是五六人取一人,甚至就是八九人中取一人。

換句話說,這三取一的機率,有點我與雷軍平均工資的感覺。

不過就算八九人取一人,也比福建浙江的解試好多了。

不公平可謂處處都有,或許有人會認為憑什麼,官宦子弟參加的別頭試錄取比例這麼高,大家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如此有公平可言麼?

但在宋朝別頭試反而保護了寒門子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諷刺。

故而疫情平息之後,太學生們即是忙活起來。

忙活著什麼?

那就是忙著向知制誥,甚至有館職的官員行卷。

因為以往國子監解試,都是由國子監主官自主解決,但淳化二年時,太宗皇帝即改派左司諫,直史館謝泌領其事,從此國子監解試主考官都必須從三館秘閣中選拔併成為慣例。

直三館秘閣的官員那麼多,沒到考試前幾天誰也不知道是哪位,故而都必須行卷過去。

故而章越,黃好義,範祖禹,黃履,孫過這幾日都忙著將平日趁手的文章詩詞抄寫了好幾份。

同齋五人之中範祖禹,黃好義參加是別頭試。

沒錯,黃好義參加別頭試,他的堂兄黃好信如今是新蔡縣縣令,他的伯父黃孝先官至太常博士,通判石州。

別頭試標準可以劃到官員的大功這一層親屬,到了神宗朝連門客都劃入標準。

所以當初章越若給陳昇之的侄兒當書童,也是一條出路。

範祖禹參加別頭試也罷了,但黃好義也能參加別頭試,孫過心底有些不平衡,為何他行,我不行?

至於章越能不能參加別頭試?

不能。

章俞是自己從堂叔父,不在大功之列,想沾光也沒辦法。當然能沾光,也大機率不會去。

至於吳家,如今這還不算是女婿呢。當然章越若厚著臉皮去求一求,吳家或許也是有辦法讓自己參加別頭試的。

但是……但是自己為何要走這一步呢?

無論是別頭試,還是行卷,都是外在的規則。人生就是在外在規則(達用)與內在自己(明體)找一條平衡之路,永遠不要忘了自己……自己身上有掛。

故而有掛大可趟過去,所以章越還是決定……與眾人一起去行卷。

範祖禹,黃好義他們儘管參加別頭試也要去行卷。

不過他們的行卷,與寒門子弟有些不同。範祖禹的伯父是乃範鎮,可以直接由長輩,或透過別人引薦直接帶到家中投卷。

至於韓忠彥?主考官都是他爹定的。按照當時規矩,主考官被確定後,還要捧著帖子到相府上表示感謝。

一般為了避嫌韓琦是不會見,還要表示自己這是為國舉才,全無私心。最重要是叮囑幾句,不要因為韓忠彥是我的兒子,對他有所照顧,一定要本著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來辦事。

“四郎君,這是主母給你熬好的豬腦湯,趕緊喝了吧!”

在太學裡,黃好義嫂子家的僕人給他送來豬腦湯。

這幾日同寢光看著黃好義進補了。

但見黃好義如同吃豆腐般吸溜吸溜直響,見到了眾人的目光,不由問道:“諸位要不要來一口?”

真有這個心思,不會都喝完才問。

眾人都轉過頭去收拾卷子言下之意,你忙。

等黃好義吃完豬腦湯,等到日已偏西的時候,章越與眾人一併前往行卷。

除了幾位同窗,章越還邀了郭林一起。

行卷的文章也有不同,比如要參加制舉考試,要對兩制以上官員行卷,那必須寫滿五十篇。

若普通行卷,有財力的讀書人當然可以送五十篇,但一般則不必那麼多,挑選優秀的來送就好。

比如蘇軾的《上富丞相書》就寫到,所進策論五十首,貧不能盡寫,好割愛。

如蘇轍送曾公亮的《上曾參政書》所云,有《歷代論》十二篇,上至三王而下至五代,治亂興衰之際,可以概見於此。蘇轍行卷只有十二篇。

故而五十篇是規矩,只要不是求制科薦舉,可以不必寫滿。

如章越只寫不到二十篇。

這時正值酷暑,章越與眾黃好義他們先去一位官員府上行卷。

為何要挑得傍晚去呢?因為官員這時候一般在家,有很大機會見著,白日去則一般在衙門辦差。

到了官員門前,幾人先將卷子奉上,門子看了一眼即道:“你們等著。”

說完門子轉身就走了。

幾人在門前等候。

行卷行得多了,不同官員間也有不同官員的風格。

有的會見一面談個幾句,這一般是看重你的,過個數日再來,這稱之溫卷。

不見的,也會讓你進去喝碗茶,盡到禮數。

也有就是‘回去等通知’吧,這一般是沒下文的。

也別覺得多丟人,陳舜俞,張方平,曾鞏,蘇軾,蘇轍都曾行卷過,還有大量行卷的文章傳世。

比如曾鞏的《上歐陽學士第一書》,蘇洵的《上歐陽內翰第一書》,蘇轍的《上樞密韓太尉書》都是可以反覆誦讀的文章。

章越他們五人等候了一陣。

但見下人即滿臉笑容地出門道:“裡面請吧!”

幾人都是大喜。

不久幾人出門,都是不說話。

黃履心道,這都是沾了三郎的光,否則也不是那麼輕易見得。

黃好義則也是明白心道,方才黃博士反覆詢問三郎的文章,令我等都成了陪襯,不過幸虧有三郎在,否則我等連門都進不了。

孫過心道,這就是名聲的好處,昔年陳子昂砸千金之琴後,滿城皆知他的文章,到時哪個王公大臣會不見這位奇人。如今三郎的青玉案,辭同三傳出身疏,三字詩都名聞京師,名聲也是早就傳遍公卿了吧。

郭林則也感慨章越的了得。

眾人都是心底有數,但面上都不好意思提及。

這就是名聲的好處,否則來京的讀書人為何要‘多采虛譽,請託試官’。

當時又沒有頭條,抖音推送,你的文章如何能直達官員案頭?

那就是‘名聲’二字,好比為何喜歡讀高讚的文章,因為如此可以幫你減少資訊判斷的成本。

有了名聲官員才會知道你,如此你上門行卷,官員才會看你的文章,然後根據文章看你是否刷贊刷上來的,最後決定見不見你,否則行卷的考生那麼多,官員又那麼忙,卷子很容易就淹沒在眾多人中了。

如果官員滿意了,再與旁人推薦幾句,好比遇到歐陽修這樣的伯樂稱讚幾句,如此名聲就更響亮了。

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方式。

這是唐宋時,沒有門路的寒士炒作自己的辦法。陳子昂砸千金琴就是很好效果,當然前提是自己的才華要過硬。

幾位同窗都藉助章越的名聲,也使得他們的文章能夠抵達官員的案頭。

當然也不是每個官員都會見,但藉助章越的名頭能更進一步。

次日章越他們又去行卷。

太學裡考前一個月,幾乎沒人讀書,大部分太學生都在忙著干謁行卷。

章越眼望剛剛升起的太陽不由感嘆,宋朝科舉正處於承前啟後的階段,既保留了唐朝‘行卷’的遺俗,但因為糊名制的,風氣還沒有敗壞到‘通榜’的地步。

同時也不是全憑考場文章定命運,在解試中‘通關節’可謂不少,甚至於半公開的地步。

看來唯有到了省試,殿試中才能真正的‘公平’。

今天又是行卷干謁的一天。

這日章越他們來至富弼府上,但見已排成了長隊。

除了不少是行卷的讀書人,還有來宰相府上辦事的官員。

到了解試省試之季,似韓琦,富弼這樣當朝宰相的府上,來行卷溫卷的考生肯定都是不少。

雖說韓琦,富弼兩位當國宰相看你的文章,那真是機率極低。

但萬一人家要見了你,能夠說幾句話,解試主考官肯定會看在他們面上對他高看一眼,甚至省試也有些幫助。

嘉祐二年蘇軾蘇轍省試時,韓琦說了一句,有大蘇小蘇在此,怎麼還有這麼多人來考試。

什麼廣告,砸千金琴的都不如這一句話。

官越大門前行卷的讀書人就越多,至於官小就沒人來了。

陸游有首詩‘門外久無溫卷客,架中寧有熱官書’,說得就是自己不得意的時候,連溫卷的人也沒了。

幾人在門前等了一會,終於順著排成長龍的隊伍這才將……卷袋遞給了門子。

相府上的門子知他們是太學生後還是很客氣道:“相爺未必有空,幾位還是請回吧。”

黃好義道:“還請相爺賜見一面。”

眾人都明白這就走了,肯定是見不到,但留下來還有機會。

門子道:“既是你們如此堅持,就在此等候,說不準另有機緣。”

門子當即指引他們坐在門廳裡。但見門廳了坐了不少讀書人,連門檻上也蹲著幾人。

等了片刻,即見到有二人大步邁出。

孫過奇道:“這不是王魁,何七麼?”

眾人一看正是這二人。

但見何七正與王魁談笑風聲,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看著樣子八成是已經見到了富弼。他們身旁還有一名富府官家模樣的人,顯然是相送二人出門的。

章越這才記得,王魁似來過富弼府上,與富府有些交情。故而何七八成是找王魁引薦來富府上。

王魁此人才華不用多說,何七先是透過自己的人脈為王魁打響名氣。王魁出名後又回過頭來幫助何七。

要換了旁人只會往有權有勢的人身上鑽營,哪會自己挑績優股搶先下注。

故而論這份鑽營,這份眼光,何七實在是了不起,稱得上機關算盡。

何七將目光掃向門廳外,看向一群等候的人頗有幾分不屑之色。

然而當何七從人群中看到章越時不由一愣,隨即大喜。

何七心想,看來此子沒有搭上吳府的門路,否則若有吳府引薦,何必來此與眾人坐在這裡乾等。

想到這裡,何七對王魁道:“俊民兄,章三郎他們也在此嘍。”

王魁看去道:“是啊,他們怎不與何兄一路來,如此方才就一併替你們引薦給富大郎君了。”

原來何七,王魁沒有見到富弼。只是見了富弼長子富紹庭。

“呵,他們也是沒有這運道,咱們問問去,”當即何七走到門廳,見章越他們笑道,“三郎你們也來行卷麼?早知如此就一路來了。”

章越知道何七是衝著自己來的笑了笑。一旁黃履道:“何兄是徒步來的,我們坐著馬車來的,怎好一起。”

何七笑道:“馬車與徒步又有什麼不同,最後不是都能抵至相府麼?要緊是能不能見上富相公一面。”

“哦,難不成何兄見到了?”

何七笑道:“富相公貴人多忙,我哪裡有福分。但蒙富大郎君不棄,賞光賜見了一面,對了,章兄,黃兄你們有沒有門路,若是沒有,要不要小弟援手則個。”

眾人坐在門廳等候肯定是沒有門路了,與王魁帶進門去完全不同。

何七這麼說,無疑是一個分化眾人的手段。眾人都知道章越與何七不和故而不會答允,但算他們不答允,但一個對章越不滿的種子已是埋下。

何七這人真是小人。

……

正待這時,裡面走來一人問道:“哪位是章秀才?裡面有請。”

對方又點了其他幾個人的名字。

伊朗人都露出羨慕之色,何七臉上已是色變。

章越應了一聲,走過何七身旁時道了一句:“怕是辜負何兄的好意了。”

何七臉上是青一陣紫一陣,極了。

“何兄仗義,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敘。”黃履向何七行了一禮。

“讓何兄費心了。”黃好義亦抱拳。

“借何兄的光了。”孫過言道。

最後的郭林向何七點了點頭:“多謝何兄。”

眾人走後,何七忍不住回過頭道了句:“他們怎麼敢的啊……”

來人笑著道:“這邊請。”

當即對方在前面引路,不久將五人帶到一座跨院內,但見一名穿著錦衣的男子正等候在此。

對方見了幾人後笑著自稱道:“在下富紹庭,代爹爹見過諸位郎君了。”

幾人連忙行禮道:“見過富大郎君。”

眾人都是釋然,富弼如今是昭文館大學士,也就是昭文相,這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列百官之首,豈有那麼容易見得,能見人家大公子已是相當有面子了,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了。

富紹庭請眾人坐下,說了幾句話令幾人都是受用。

隨後富紹庭當面讀幾個人文章。

行卷也是有講究的。

比如行卷給兩制大臣,如蘇轍所文的《上兩制諸公書》,作為行卷文章的序文,言下之意是投給每位兩制大臣的序文。

但給宰執樞密可不能這麼寫。

比如《上宰執書》,這樣的開頭一般準備罵人的,而不是行卷。

所以給富弼的序文,章越寫得是《上昭文相書》,必須單獨列名以示尊重,不是囊括在宰執之內。

而且文章全文但凡提及‘昭文相’這幾個字必須直接換行頂頭書寫,此稱為‘平抬’,是書寫最尊重的格式。

平抬(換行)的格式在唐朝就有了,是比挪抬(空一格)還更尊崇的書寫格式。

平抬的寫法當然很費紙,不過富弼自是當得起這個格式。

富紹庭讀章越的序文‘今之天子,以招天下之士者,有若六博之道,或偶以勝,或偶以不勝,不勝者不得怨。勝者曰幸,不幸偶然耳,所謂六科以策天下之士者,則又甚矣。乃若射覆之數術也。然六題者,必命群籍,隱奧嵬瑣之言,而加之參互,離絕以求為難之勢。幸則知之為中選,不幸則不知,不知則不中選……’

富紹庭讀至一半心中不由驚歎,這章度之真是國士無雙……如此驚世雄文都寫得出。

要知一般讀書人行卷,阿諛奉承之詞太多,令人覺得毫無剛骨。

哪知章越這篇行卷文章,當頭將如今科舉制度罵了一遍。如今取士之道如同博戲,人人心懷僥倖,至於考試內容就如同瞎蒙,蒙中就中選,蒙不中就不中選……

下文寫得我行卷至此,非為其他乃對科舉失望,而相信於富相公你選拔人才眼光,為朝廷求賢取士的決心。

如此行卷,好比奇峰另出,一下子將富紹庭震住了。

富紹庭讀完的一刻,幾欲離席敬請章越上座了。

富紹庭喝了口茶掩蓋心底震驚,面上強作鎮定笑道:“度之真可謂詞義勁直,無所迴避,但餘聞哪怕是布帛菽粟,也為求有益於世用,而不為高談虛語以自標榜於一時。”

“敢問度之一句,胸中之志可實其言否?”

章越笑道:“富大郎君,怎知我志不實言?”

富紹庭笑道:“願聞度之之志。”

章越想了想,起身吟道:“食肉何曾盡虎頭,廿年書劍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黃祖,襆被今猶窘馬周。”

“自是汝才難用世,豈真吾相不當侯?”

“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富紹庭難掩驚愕之情,不由離座,不僅富紹庭連一旁章越的眾同窗之震驚不亞於富紹庭。

眾人心道,此詩若三十來歲的人苦於歲月蹉跎作來還差不多,但章越這個年紀竟在感嘆一事無成。

如此的人要麼是在凡爾賽,要麼真是有凌雲之志的。

郭林看著章越更是動容心道,師弟如今……我早已是瞠乎其後了。

黃履則心道,此詩雖是平平,大不如青玉案,但以述志而論真是人間第一流。此詩一出,這位富大郎君應是震不住場面了吧。

富紹庭重新坐下定了定神,喚了下人低聲吩咐了幾句,最後也不言語,與眾人默坐。

不久下人來到跨院中,富紹庭已是起身道:“家父今日正好有暇,諸位隨我來吧。”

在場五人雖心底有些期盼,但聽到當今文臣第一人,堂堂昭文相要見他們時,不由頓感一陣陣的暈眩。

黃履看黃好義,孫過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心道,有的人當真是見不得大官。

富紹庭神色平淡領他們從跨院來至正院。

但見正院堂上一位五旬老者正與一名孩童遊戲,一副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的模樣。

章越記得有一篇科舉文章是《體貌大臣》,也就是敬重大臣的意思。

結果一名考生會錯了意,以為描寫大臣的身材相貌,於是寫到文相公,富相公就是身材好的,似馮京、沈遘這樣就是長得帥的。

眾人都侯在院外,不敢有絲毫打攪。

過了片刻這位老者見了來人後笑容斂去,招了招手示意讓他們入內,至於孩童也被一旁乳母帶下。

這位老者自是身材好的富弼,當今的昭文相。

富紹庭站在一旁,五人一併向富弼唱大喏。

富弼一抬眼看了眾人相貌,及各自唱喏時的動作神態,對於每個人的性格能力已有了個初步的判斷。

然後富弼對於章越,黃履又多看了一眼。

富紹庭將幾人行卷的文章及方才抄錄章越的詩詞盡數給富弼看了。

富弼一目十行,目光又落到章越上時言道:“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初聞此聯時旁人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所作,老夫初時不信,如今卻不好言之,至少不好當你的面前言之。章……章三郎你有何話要進言老夫。”

章越一時不能答之,一旁富紹庭心道,這就啞巴了?方才侃侃而談的章度之哪裡去了。

見章越不能說話,富弼道:“老夫見過不少讀書人,相謀於朋友同黨,出見於州縣之吏,皆能閒視睥睨,高談偉語,慷慨不顧。然一睹王公大臣,則勢脅於外而氣奪於中,駭撼顫慄,不知所措,口中吶吶難言也。”

“三郎若不能答,不妨回去想清楚了,改日再來進言。也是,十六歲少年豈能作此大語,多半從長輩處聽來的。”

富弼一言之下,令章越頓覺胸口一悶。這位富相公居然辭鋒如此犀利一下子就將自己逼到牆角。

ps:狀態比較好,七千字章節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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