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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雨。
李覯病逝的訊息傳至太學。
章越是有些震驚的,他記得李覯當初辭別太學時,章越與黃履二人還專程前往送行了。
當初胡瑗離京時,有數百名太學生相送,不少人痛哭流涕。
但相送李覯時卻只有幾十人,看來大家還都不喜歡李覯這等嚴師。
時還下著微雨,家僕給打著李覯傘,雨中有幾名官員前來相送,還寫了詩送別。章魚與黃履就在一旁等著。
到了章越時,李覯見了自己也沒什麼多餘的話,只是道:“你上次交的十篇策論我才批了三篇,還有幾篇你就請宋直講指點吧。”
說罷李覯面容有些疲倦地對朝章越揚了楊手,示意不必再送了。
章越站了一會,最後遠遠地對李覯的車駕行禮。
哪知這一面就成了師生最後一面。
章越心底不免沉重回到齋舍時,卻見黃好義悶悶地坐在床上。
章越並不打算出言相詢,準備繞道時,卻見黃好義道:“三郎,我好難過。”
章越嘆道:“我知道李直講病故,大家心底都不好受。四郎,你也不必如此,平日也沒見你……”
黃好義茫然地抬起頭道:“三郎,我不是因李直講難過,而是……而是玉蓮跟人跑了。”
章越一愣,不由哈哈大笑。
黃好義惱道:“三郎,你這時還笑話於我。”
章越笑道:“四郎,這是好事啊!我當真是想與你把盞同慶啊!跑得好!跑得好!”
見章越如此,黃好義滿臉沮喪地道:“三郎,你說什麼呢?”
章越譏笑道:“四郎,我與你說了多少次了,玉蓮這樣的女子早該斷了,你就不該與他處在一起。如今你還如此難受,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
黃好義聽了章越的話,臉色微微漲紅道:“三郎,我並非難受。你知我心底對玉蓮早已無情意了,如今不過是彼此……相慰罷了。”
章越道:“是啊,那麼你如今著惱什麼?”
黃好義急道:“三郎,我這番著惱卻並非因玉蓮跟人走了,而是你知玉蓮與誰走得麼?”
章越好奇問道:“何人?難不成還是我相熟的?”
章越也覺得正常,上一次玉蓮還打算找自己接盤呢。
黃好義從牙齒縫裡崩出幾個字:“不是別人,正是咱們同齋的韓大!”
章越有些意外道:“韓師撲?他乃堂堂宰相家的衙內,怎會看上了玉蓮?”
黃好義咬牙切齒地道:“三郎,你不知道,我之前與玉蓮在春風樓吃酒,當時正遇到了韓大與一眾衙內。當時玉蓮看得韓大出入甚是威風,故而問我此人是誰?”
“當時我也是好於面子,即下樓去招呼韓大,當時只覺得韓大多看了玉蓮幾眼,我也沒留心,哪知……哪知半月之後,玉蓮即和韓大好上了。”
章越心道,這還真是夠狗血的。
“我當時見二人在馬車上,玉蓮這個人似無骨般貼在韓大。我當時想與韓大言語,可最後還是不敢。”
章越想起之前在石經閣時韓琦訓斥自己一幕,於是道:“四郎,罷了,玉蓮不是什麼好女子。”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你現在還能如何?你如今是什麼身份,能與韓大如何?沒有實力時,不妨處事柔和,但遇到該爭的時候當仁不讓即行。以後在太學裡咽不下這口氣的機會還多著,為這些事不值得。”
章越勸了黃好義幾句。
章越對韓忠彥也早有不滿了,之前帶鷹入齋舍不說,還有一次,孫過不知是韓忠彥的書本,借走了數日,最後歸還時為韓忠彥知道了,結果說話就十分難聽,句句都是羞辱之言。
此事確實是孫過有錯在先,章越出面調解一二,結果韓忠彥卻很是不悅。
黃好義道:“之前李直講管勾太學時,學風尚正,如今換了一個戴學士管勾就不同,聽聞此人是韓相公的故舊。你沒看如今韓大甚至連直講都不放在眼底了麼?真不知此人來太學作何?實在敗壞了風氣。”
章越看了黃好義一眼,他也對韓忠彥不滿,但黃好義話裡未免沒有挑撥的意思。自己不敢得罪韓忠彥,想讓別人正面剛?
黃好義見章越的目光,也是道:“三郎,你莫要為我出頭,這樣的人不值得與他置氣。”
章越微微一笑道:“四郎這話說得是,不到一年就是國子試,你還是收心於功課之上吧。”
黃好義道:“三郎,日後我就這麼忍著?看著他們……”
章越道:“是的。”
說話間,聽得外頭有響動,章越朝窗外看去,但見韓忠彥叫了二三名太學生攜酒至爐亭裡。
章越看這些太學生都是正兒八經的衙內,家裡都是當朝大員。也不全然如此,其中還有一人則是何七,他不知何時竟與韓忠彥混在一處了。
在爐亭裡公然喝酒,也是分明沒將學規和齋規放在眼底。
黃好義臉色已是鐵青道:“他竟是還敢喝酒……”
黃好義轉過頭看向章越,卻見他已取書在齋內自讀。
讀書唯有讀書!
只有考中進士是唯一的出路。
自己之所以要出人頭地,也是他日再面對這樣作威作福的人,不在自己面前如此公然招搖過市。
爐亭裡。
韓忠彥正與幾人閒聊。
一人問道:“韓大,以你的家世,怎會至太學裡鬧。”
韓忠彥嘆道:“還不是我爹終日嫌我在家沒出息,故而趕我出門。就算不入太學,我也是不愁沒有官作。在這裡就是可以結交諸位好友了。”
一人笑道:“韓大,你過謙了,你的才學在我們衙內之中可謂是數一數二,他日考中進士也是不在話下,哪似我只要明年過了國子試,爹爹就答允哪怕省試不第,也到官家面前給我求個蔭官為之。”
韓忠彥失笑道:“你這話就不地道了,你爹爹乃是堂堂丞郎,區區一個國子試還擔心遭罷落了。你別與我說什麼糊名謄錄,這都是糊弄外人的。只有寒家子弟才把這些當真,你爹爹真要保你,即便是省試……也是有門路的。”
何七聽了略有所思,他在一旁倒酒卻沒有輕易接話。他覺得這個場合他能在這裡,他已是勝過他人許多了。
對方笑道:“韓大說得是,不過爹爹還是說了,要看自己本事,否則就算過了國子試,還有省試,省試之後還有官場,總不能一輩子指望著他老人家吧。人家劉阿斗還是劉備之後,一國之主,但哪怕是孔明也是扶不起的。”
另一人笑道:“韓大,這麼說你爹爹可給你找了門路?”
韓忠彥微微笑道:“哪能,我也要憑自己本事的,不過是一個國子試。他日我拿個國子元給爾等看看。”
對方道:“韓大,你莫說大話,太學之中可謂是藏龍臥虎。別的不說,就是聽聞你們太學裡有個人寫了一本三字詩,得了官家的賞識,差些還給了一個州長史,此乃特奏名出身。”
韓忠彥道:“此人我知道,不過是一個寒家子弟罷了,身後沒什麼依靠。”
此人笑道:“韓大,你不會給此人搶了風頭,到時候相公那邊沒法交待。”
韓忠彥微微地笑道:“即便寫個三字詩如何?我看過此人,他的文章寫得雖好,但詩賦不過是中流,自是比不上我的。何七,聽說章三與你相熟?”
何七笑道:“不過數面,此人書呆子氣很重,哪敢與衙門相提並論,提鞋都是不配。”
韓忠彥笑道:“哪也未必,他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另一人問道:“對了,韓大,聽聞你近來還看上了個女子,聽聞還是同窗所好?”
韓忠彥聞言笑道:“不錯。”
“行啊,橫刀奪愛。”
韓忠彥笑道:“也沒什麼,我不過覺得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沒意思。哪知……”
“你若喜歡,這女子過兩日送給你便是。”
眾人都是一陣笑罵。一人道:“好個韓大。不過還是謝過韓大,只是近來另有相好的,這女子還是罷了。”
韓忠彥對一旁何七笑道:“也罷,何七就贈你了。”
何七聞言滿臉是笑起身道:“謝過韓公子了。”
韓忠彥沒有留意,何七坐下之後,神色卻極是難看。
一日夜晚,章越走至太學旁的食肆正要用些飯菜。
卻見一個熟悉的女子正坐在一名酒客面前彈唱。半途之間,此女子似唱錯了幾個調子,結果被酒客一巴掌甩在臉上。
但這名女子摔在地上時,章越看去卻正是黃好義的老相好玉蓮。
章越還道他攀上了韓忠彥,以後可不用在街邊賣唱了。
章越不知是韓忠彥將此女贈給何七後,何七也是嫌棄,將對方逐出。如今玉蓮又淪落到上街頭賣唱。
章越看去今日的玉蓮,花容已比初見時消減了許多,不復當年初見時的美貌。
二人四目相對時,玉蓮露出狼狽之色,抱起琵琶匆忙朝店外走去,但走到街上時卻與路人撞了一個滿肩摔倒在地。
章越見了終究心底有些不忍,於是離開店鋪走到玉蓮身旁拿了半吊錢放下對方手裡道:“早些離了此處,找個地方安身吧!”
但見對方眼淚脫眶而出,然後奔入街中。
至此以後,章越再也沒有見到對方,也沒聽到半句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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