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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前一夜,家中小宴。

章實還請了衙門派給章越的兩名廂兵,以後這一路上都靠他們照拂了。

唐九不用多說,一坐下就喝酒。

章越也算長了見識,啥叫從頭到尾一直喝。

宋朝文官犯事最重的是流放,走得遠遠的,比如蘇軾被章惇流放至海南島,這幾乎就是文官最嚴重的處罰了。

很有意思是,海南不是稱儋州,蘇軾字子瞻,故而有章惇純粹噁心人的說法。

類似的還有,蘇轍字子由,被貶雷州,黃庭堅字魯直,被貶宜州。這貶官貶的地方都用偏旁部首來,都出貶味道來了,這些聽聞都是章惇的手筆。

至於武官除了殺頭,次一些的就是刺配。

比如狄青狄太尉,年輕時候臉上即被刺字,不過他那時還沒當官。

另一名廂兵叫馬常,行五,見了唐九恭恭敬敬地稱了一聲殿直。

稱呼殿直不一定就是殿直,這唐九是小使臣,也可能是三班奉職,甚至三班借職,但怎麼說也算是正兒八經的武官了,但遭刺配後,可謂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刺配的犯人被官府重新徵召充作廂兵,這是很正常的事,如水滸傳裡的楊志殺了潑皮後,貶至大名府,就被梁中書任命為軍官,還派他押送生辰綱進京。

幾杯酒下肚,馬五已是放開了話匣子,高談闊論。

至於唐九喝了也說了兩句。

章實親自把盞給二人敬酒,說了很多多多照顧的話,當夜喝了一晚上酒。章實見唐九喝了二三十幾碗酒且臉色不變,稍稍放下心來。

章越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若唐九真是喝酒誤事之人,那麼章實真不放心將弟弟託他上路了。同時喝酒也正好可看看唐,馬二人的人品。

唐九精明老練,馬五忠厚老實,應該可以託付。

當夜吃完酒二人各自回家中收拾行李。

次日,眾人動身。

章越先是與於氏辭行,於氏道:“叔叔好生去考,勿以家中為念。”

章越拜別道:“以後全仰仗嫂嫂在操持家裡。”

於氏忙道:“叔叔客氣了。”

章越,章實與黃好義一併行了半日,抵至漁梁驛。

漁梁驛正位於漁梁山,南浦溪正發源於此山。

漁梁驛也是入閩第一驛,是江浦驛道的起點。

自古以來出閩北上的官員士子,都須留驛住夜,養精蓄銳明早越嶺過關,否則一日之內翻越不了仙霞嶺,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就糟糕了。

驛舍住得都是出閩的官員士子,章越沒有驛券,自不能居住,不過驛站左右皆是傳舍逆旅。章越抵達漁梁驛時左近時,但見商賈雲集。

在嶺下遠遠望去仙霞嶺下雲煙升起,過嶺而去,更遠的地方則是白茫茫一片與天際混作一色。聽人說嶺南這邊尚好,但嶺北下了好幾場的雪,昨日沒見一個從北過嶺的人。

如今這天候過嶺還是比較艱難的,故而漁梁驛附近商賈們在此寧可多住一兩日,等個好天氣過嶺。

章越章實到此,就是看見這樣熱鬧景象。漁梁驛的傳舍逆旅外,到處都是馱驢騾子。商賈們帶著北苑貢茶,建陽的版書,閩地海味等候在此,待天晴了即越嶺而去。

章越黃好義一問到處都住滿了,沒有空餘的房間。店夥計向章越他們建議,若是沒有帶著貨物,倒不如去萬葉寺求宿一晚。

眾人商議了一番,即往萬葉寺行去。

寺下有一道清溪,走到近處溪水泊泊有聲,溪邊的大樹樹梢上覆著白霜。之所以名為萬葉寺,聽說是因寺旁遍栽楓樹,秋時楓葉紅了,萬葉千紅煞是。

溪故名為楓溪,林木之中一條石階自下而上直抵深山。

宋人有詩云形容此景,萬石階前萬葉紅,觴流曲曲乘溪楓。

眾人經過長長石階,抵至寺前,但見寺前七株蒼松,高大古奇,此刻但聞松濤陣陣,倒似替僧人出門迎客一般。

章實與知客通稟說了難處,僧人勻了兩間寮房給他們住宿。章越黃好義都是十分感謝,二人添了些香油錢。

章越到了寮房下榻,這萬葉寺的寮房有二十餘間,並有男女之隔,眾人也遵守規矩,靜默不輕易說話,也不敢亂走。

幾人收拾行李,片刻有僧人奉上山茶。

黃好義向僧人問道:“聽聞萬葉寺有一瀑布,有天下第三之稱,不知可否見得?”

僧人道:“那是自然,就在寺後幾十步。眼下初春時節,水勢尚小,夏日時瀑聲隆隆,在寺內也是可聞。”

章越黃好義不由憧憬這一幕,當即問道:“可否去觀賞一二?”

僧人笑道:“居士隨意。”

“哥哥願同去否?”章越招呼道。

章實則擺了擺手道:“三郎明日一大早還要過仙霞嶺,莫要亂走。”

章越道:“我去看看便回。”

章越與黃好義一併前往寺後,沒走幾步,即遠遠見到一條銀鏈遙掛峭壁,轟隆隆地水聲傳來。

章越與黃好義皆道了一個好字,然後快步向前。

走到幾十丈除,但見瀑布的水花斜斜飄來打在臉上,只覺得點點冰涼涼的。

空氣清新得如同大雨過後一般。

二人走到山前,果見一條瀑布,這時水珠飛濺打在臉上。

黃好義皺眉道:“早知取傘和蓑衣來了,弄溼了衣裳受了風寒如何是好?還是折返回寺好了。”

章越道:“來也來了,如此折返令人笑話,四郎若顧忌,我自往前去看看。”

黃好義道:“也罷,我倒不是不敢,只是不願溼了衣裳,石上溼滑,三郎小心些。”

章越道:“我省得。”

章越取了竹杖在手向前,近處看這百丈瀑布,宛若珠簾,水簾之上從巖頂分下,似雪般澆打在巖壁潭石上。

章越身處此間,但聞潭邊風聲水聲,震山撼谷。

章越本以為這等惡劣天氣來看瀑布的,只有自己一人,但轉頭看去卻見有一名戴著白色帷帽,著鵝黃色裳子的女子,亦在潭邊持傘看景,更遠些還有兩名侍女。

一名侍女見了章越忙道:“姑娘,有人來了。”

那女子聽有人來,放下帽簷上垂紗,朝自己打量而來。

雖說有些突然,但章越向女子行了一禮。

這帷帽稱作冪籬,原來是胡服,乃西域那邊女子為了防風沙所戴的,但傳入中原,到了唐宋卻成為女子出門所戴,漸漸形成了時尚。

清明上河圖裡不少女子出行即帶著此帷帽。

不過一般只有大戶人家的女子才戴,而小戶人家不是不想戴,而是買不起。

“在下本是來看此瀑布,卻不意姑娘在此,實是失禮了,告辭!”

章越轉身離去。

“章兄,為何總喜不打傘?”

“啊?”章越大吃一驚,回過頭來,聽聲音一辨恍然道,“是了,姑娘是吳府書樓……幸會,幸會。”

章越道:“那日還未謝過姑娘借書,與我方便。”

那女子笑道:“些許小事,不足掛齒,章兄住此萬葉寺,可是明日過嶺去?”

婢女拿起一柄多餘的傘遞給章越,章越道:“確實如此,在下此去上京,前往太學赴試。”

因為隔著瀑布,二人一言一語說得都很費力,章越不得不近前幾步。

耳旁皆是隆隆水聲,那女子道:“章兄,既是有此機緣,當好好珍惜才是。此去京師千里迢迢,這山間春寒之下,淋壞了身子如何行路,一旦若耽誤了考期,豈不是事大?”

章越道:“姑娘說得是,但欲賞此景,卻不得不顧。”

那女子看了一眼,遠處一個士子笑道:“那是你同伴?”

章越回頭看了一眼笑道:“正是。”

那女子道:“為求書冒雪前來,尚稱可嘉,為了觀瀑布,則大可不必。”

章越爽朗笑道:“姑娘說的是,我一時魯莽了。”

那女子歉然道:“章兄,是我不是,兄長常說我是天生愛數落人的性子。”

章越聽那女子柔聲道歉,不由心底一動,忍不住想到,我又不是你的夫君,那麼以你愛數落人的性子,將來頭疼的那個人自不會輪到我。

章越正色道:“姑娘能夠忠言相告,足見關懷在下之意,何談數落二字。”

那女子聞言一笑。

章越聽女子笑聲動聽,不由暗道可惜,自己不能側過身看這女子笑的樣子,不過有垂紗遮著也看不清就是。

章越定了定神道:“姑娘,我先告辭了,不然我同伴等得不耐煩了。這傘還給姑娘。”

“章兄此番馬到功成。這傘你持之離去,擱在道旁即可。”

章越稱謝一聲持傘離去,走到黃好義旁,即將傘擱在道旁石上,回顧下但見那女子仍立在潭邊,持傘仰望瀑布。

黃好義一見即打探道:“章兄,這是哪家姑娘?與你相熟麼?還將傘借給你。”

章越道:“道左相逢,稱不上認識,累四郎久候了。”

黃好義繼續八卦道:“無妨,只是那女子與你道左相逢,怎會與你說這麼多話?看那女子出行的行頭,必是富家千金無疑。章兄,你看清她的容貌了沒有?是不是與我們一道明日過嶺去。”

章越一聽黃好義言語心想,是啊,吳家也要返京麼?

二人走到寮房,但見一行人正好迎面行來。

章越不由道:“這不是吳大郎君麼?”

“三郎,果真是三郎!三郎明日可是要過仙霞嶺上京?正好與我同道。”吳安詩笑道。

“正是,”章越道,“在下那日縣學辭行,未見大郎君言要上京之意,為何如此匆忙?”

吳安詩聞言神色有些黯然,他這一番突然進京是因為他大伯吳育身子不適的原因,故而比預計的要提前進京。

吳安詩面上卻笑道:“早有此意,不過那日卻未來得及與三郎說道。哈哈,此地相逢足見你我緣分極深,正好明日一起過嶺,再乘船上京。聽聞兩浙地界不太平,這一番我帶著幾十個家丁護院同道,一般毛賊也是不怕。”

章越大喜道:“如此多承吳大郎君照應了。”

章越又將黃好義引薦給吳安詩道:“這位是州里推薦太學赴進士科的黃好義,正與我同道。”

吳安詩眼睛一亮心道,正愁著無處結納英才,如今又多了一個結交。

“甚好,甚好。”

黃好義當然也聽過吳安詩的名聲,聽聞他肯攜自己上京,也是極為高興,同時也懷了結識之意。

章越回房將吳安詩願與自己一同進京之事告知章實,章實聽了頓時大為放心。

次日,眾人都是起了大早。

章實給章越收拾行李,臨行前反覆交待路上要注意話,比如大錢要放好,小錢又放在什麼地方,章越聽得這些耳朵都長繭子了。

“哥哥,好了,同樣的話,我……我已是聽得你說了十幾遍了。”

章越忍不住語氣重了些,但見章實看著自己愣了半響,最後說不出一句話來,然後又低頭給章越收拾起行李。

章越也猛地一陣後悔,自己怎就脾氣大了呢?章實一聲不吭地給章越扛著行李一路走出萬葉寺。

這時候天剛還未亮。

兄弟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一直走到了仙霞嶺前。

章越從章實手裡接過行李。

“三哥,當日你問我有沒翻過仙霞嶺時,我即知你斷然是要走,但沒料到走得這般快。”

章越道:“哥哥放心,我若入了太學會勤勉用功,早日將你和嫂子還有溪兒一併接到京裡去,一家團聚。”

章實道:“這話我還道你那日是隨便說說的,那鋪子怎麼辦?”

章越道:“咱們開到京裡去,或者不開也沒什麼,最重要是咱們一家人都在一起。”

章實點點頭道:“是啊,溪兒將來要讀了書,也是要進京的,何況二哥他如今也身在京師。你說得是……我再想想吧!”

“哥哥!”

章實搖了搖頭道:“多餘話不說了,你不要掛念家裡,但要多給家裡稍信,不必說些什麼,說說近況就好,若是課業繁忙,寫幾個字報個平安也成,你二哥就是功課太忙太緊之故,無暇於此。你切記不要學他,常寫信回家。”

章越紅了眼眶道:“我知道了,有什麼事了,我第一個寫信告訴家裡。哥哥保重!”

“好,三哥也保重!”

章越揮別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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