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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篝火,綿綿冰河。

漁夫穿毛皮厚衣鑿冰捕魚,仍是凍得面色青紫,止不住渾身打顫,要曉得在這般天景之下,但凡能在外站上一二個時辰的,當真不多見,又何況是這位漁夫髮髻斑白,眼見將近花甲左右的年紀,尚能在這方不過二三尺的冰坑處牢牢站穩身形,已能算在那等體魄強健之流,雖說相比於這淺短的三尺見方冰坑,漁獲不少,已是積攢有六七尾大魚,可老漁夫半點未敢含糊,依舊強撐著甚為不利索的雙手,緩緩撒網。

大元人士其中,依水澤養家餬口的並不罕見,只是相比於那些位依放牧為生的百姓,數目則是有些可憐,畢竟是要來得更為辛苦些,且要搶潮,即是算計到江河潮水適宜,魚群不絕的時辰下網,才可保收成不差,常常有三四更天世時趁夜色趕潮的漁夫,最是熬身子,然即使是精疲力竭,照舊需為生計奔忙,因此相比起牧戶,著實是要辛苦許多。

老漁夫世代漁樵,閒時打柴,忙時撒網,當年祖上還曾在這片蒼水處闖下好大的名聲,接連取來四五頭幾丈魚王,名聲大噪,可惜還未等有所作為,便被自家嗜賭如命的膝下兒孫換了金銀,不過半載之間又回到原本家徒四壁地步,生生將那位捕魚本事最高的先人氣得一病不起,往後數代,便又是泯然眾人。於是到老漁夫這輩,再度撿起這等漁樵的本事,雖說日子清貧,倒也能應付吃喝二字。

蒼水曾數次改道,即使是到眼前這時辰,有時仍是潮水暴起淹沒兩岸,尤其近兩載來,或許是消停了太多年歲,而泥沙淤積甚是厚重,竟又是有興風作浪的端倪,故而許多漁夫見此情景,但凡有些家底的大都是要換一門行當營生,生怕哪日睡夢當中便遭了不測,平白折去性命,單淥州壁壘以東段的蒼水,漁夫數目已是日益縮減,反倒沒那麼多同業之人爭搶,日子要比以往過得還寬裕些。可畢竟是胥孟府正帳王庭相爭,欲去往途徑淥州壁壘蒼水分流,已是想都不能想的難事,但凡遠遠望去,這條近乎縱貫大元東西的浩瀚江流,受王庭把持的一截,非但有重兵把守不說,且居高臨下布有弩箭鐵籬,甚至加鑄重門,分明是有所提防,自然不得湊近。

不論是胥孟府王庭打生打死,尋常百姓日子,照舊要過下去,只是自淥州壁壘為王庭收回過後,沿江流走動的來往旅人商賈,可就清減許多,再者是蒼水凍得瓷實堅固,過路之人就少之又少,老漁夫雖說相當樂意同過往之人閒扯兩句,到此時也是沉寂下來,無非就同自個兒孫女閒來無事掰扯兩句,又生怕說些粗野言語,教壞後人,因此大多時辰,都只是斟酌言語,難免有些談興闌珊。

好在前兩日,有這麼位公子同侍女,不曉得是有甚雅興,自南而來,距今已是小住三日,即使是老漁夫覺得自個兒住處有些寒酸,瞧人家公子佳人氣度打扮,略微有些羞赧,老臉掛不住,不過好在是這位公子相當隨和,且並未去草廬之中歇息,只是將車馬停靠到草廬不遠,但凡閒來無事,總要同老漁夫閒扯幾句,天南海北,葷素皆宜。..o

漁夫前些年來,外出捉魚時,曾傷了兩眼,於是漸漸眼神有些不利索,尤其是到入夜時分,總覺有些不能辨物,僅能瞧清楚火燭之下數步遠近,再遠些就總有些吃力,不過耳力卻是不差,近幾日以來總覺夜半時節有大風聲響,且有冰河毀塌的聲響,雖說是大元近來飛雪就壓根未停過,少說這堅冰總也有半人厚薄,卻總是難以安心,於是又耗費近半時辰,而後就撐起僵硬身子,將魚兒仔仔細細掛好,使肩扛起繩索,便小心翼翼回返屋舍。

這般歲數的孩童,玩心總是極盛,才入草廬,就瞧見不過三五歲娃娃手捏著枚破舊撥浪鼓,將老漁夫閒暇時用葉片編出的小人擺得奇形怪狀,自個兒則早已沉沉睡去,老漁夫就只得將物件收拾妥當,而後又將炭火添足,使原石隔開,以免失火,這

才有心思暖暖身子。

只是朝外望去時,卻發覺門前不遠處車帳內,仍是燈火通明,隨後不久,那位模樣生得賽神仙的姑娘,就是登門相請。

「老人家客套了。」

果然那位公子仍是未睡,只是身上衣衫又多添過兩件,瞧來臃腫得緊,眉眼之間積疾未愈之色,比起先前兩日更濃,卻是使其平添些貴氣,披髮未挽髮髻,身外裹著身白裘衣,抬眼見老漁夫走入車帳,頷首笑笑,言語有兩分怪罪。

「既是請來飲酒,哪有自攜酒水的道理,老人家是飲不慣在下酒水,還是始終添了些提防,生怕在下圖謀不軌?」

老頭嘿嘿一笑,搓搓冷涼手掌,而後提著枚舊酒罈擱在火盆邊上,聽聞此話連連擺手,「那倒是不敢,公子不嫌棄小老兒這住處偏僻,樂意停留在此,已是令咱麵皮添光彩的事,怕是不久過後許多同鄉,都要高看小老兒一眼嘞,奈何公子所飲的酒水,實在是忒烈,還未到公子興濃,怕老朽就已是不能相陪,今日倒不如嚐嚐這壇眉間紅,年頭倒是不長,聽人說滋味卻不差。」

大元人盡皆知,許多姑娘家出閣嫁娶時,本家總是要釀上許多壇眉間紅,一來是因這眉間紅有不少人認,既可做為日後自飲宴客而用,又可當做是陪嫁的金貴物件,更何況這眉間紅往往乃是出自釀酒一道的高人所釀,滋味愈埋愈發醇厚,逐漸便成大元一絕。縱使是有那等未有姑娘出閣的殷實酒徒,都不惜出好些銀錢,就為取那麼幾壇眉間紅,冬日暖身,夏時升氣,但酒勁卻著實不深,連不少素來未曾沾染過酒水的姑娘,都能略微飲上幾口,於是名聲越傳越廣。乃至有這麼句詩文,柳葉眉間發,桃花面上生,屬夏松名士旅居大元,偶嘗眉間紅所留。

「這酒,可是出閣女子所攜,老丈以此待客,實在受不起。」那位面色始終攜有病容的公子蹙眉,很是琢磨不定老漁夫的心思。

「一年前我那兒郎應役從軍,便就再未曾回過,待到託人同鄉去問時,耗費好大力氣,才知曉那五鋒山一戰,我那位不成器的兒郎,替同袍擋下數箭,又遭鐵蹄踐踏,連個全屍都未留,只餘下孤兒寡母,連同我這已踏入黃土大半的老朽,總部是個長久之計。」老漁夫說起這話時,神情都未變,只是將眼前溫熱酒罈拍開泥封,取來杯盞,替眼前公子添上一盞酒遞過去,手腕相當穩當,「我兒心細,早在離家前就留過一封書信,言稱是倘若不可生還,便任髮妻另尋他處安生,無需在意所謂守節這檔子混事,於是就留下這數壇眉間紅,自行離去。」.b.

「生逢亂世嘛,一個弱女子即使是執意強留,又能有甚好下場,我身形漸老,不堪大用,唯獨有這麼點捕魚的本事,何況真要有朝一日連老頭子我都要受徭役徵用,孤兒寡母豈不是要生生餓死,所以小老兒近乎是將兒郎髮妻趕出門去,獨自一人拉扯這娃娃。」

眉間紅醇厚得緊,雖說是掩埋地下的時日算不得久,不過車帳其中仍滿是酒香。

這一日,黃覆巢飲酒最多,連素來不沾染酒水的蘭溪,都是淺飲眉間紅,但總覺酒水其中,苦楚更重。

或許老漁夫到死都不會曉得,入夜時聽聞的冰裂聲與潮水聲,並非是蒼水響動,而是有接天連地無數股兵馬趁夜過江。

而這一日,黃覆巢辭別老漁翁,同蘭溪一併北上。

五鋒山一戰折損無數,並非只是老漁夫一家受難,而尚有無數大元東西境的人家,掛起白綾,或是直到如今,都不曉得自家兒郎究竟是生是死,相比起老漁翁,多有不幸,可終究還是留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期許,巴望有朝一日,自家兒郎得勝回還。

趁夜北上時,黃覆巢難得未如往日一般將車帳重簾放下,而是捲起重簾,任由無邊無沿夜色寒氣飛雪,晃入車帳之中。

如若是這位老漁翁說到深處,借酒意聲淚俱下說道幾句,大抵尚能叫人心稍稍舒坦些,可這位終生漁樵,連字都認不得幾個的老人,講起此時時,就如同講了一件事不關己的微末小事,通透得猶如居於蒼水邊的一尊佛陀。

像是有孩童玩鬧時無意間踏碎蟻穴,而螻蟻並不曉得如何埋怨,如是大元熊羆入冬前截住流水,撕扯吞食過往游魚,而游魚同樣不會口吐人言,而是沉默著由上蒼定下己身命途。

本是同根,打生打死,又是圖個甚。奈何被人撈上岸開膛破肚,魚能說個啥,旁人一道急令,萬千兒郎赴死,爹孃又能說個啥。

字字錐心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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