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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冗長光陰,襁褓花甲,而立耄耋。

兩位分明是鄰居的氣谷宗弟子,罕有什麼交情,更少往來。

山蘭城內民風,既是在北境,當然要稱一句民風悍勇,而饒是城中婦人,單論及口舌一途之上的強橫,端的不遜於男子,葷素交疊,有時在浣衣的時節,口中閒扯之事,連過往男丁都需避諱著些,但凡聞言面紅耳赤,大多是要嘖嘖兩聲落荒而逃,只留下那些位堪稱見多識廣的婦人嬉笑。

單是慕蘭那間縫衣鋪內,就常有那等善談的往來婦人,近甲子年月來,替慕蘭尋過許多人家,操心無數,即使是到如此時辰垂垂暮年,仍時常有人登門說媒。畢竟此事最好尋個理由,早年間慕蘭容貌最是令城內外女子失色的時辰,倘若是經由自個兒舉薦保媒,想來倘如是說媒的男子富貴,則必定能撈來些好處人情,更是在往後多年裡,說自個兒做了一樁極好的好事,即便是年老垂死的時節也能惦記一番。

而到慕蘭隨年歲漸入老邁的時節,這理由就從生得國色天香,天底下哪有什麼遠色的男子,變為既是眼下身段不甚利索,膝下無子,當然是要趁這等節骨眼上尋個人家,無關情意,只是為往後這些年歲有人照應著,即使是說句難聽的,倘如走到前頭,身後事也需有人操辦。

光是宋秋浦,年少時節容貌甚好,就曾引來過不少人登門說媒,又更何

況是在山蘭城內炙手可熱,誰人見了都要誇讚容貌脫俗的慕蘭,前來說媒者近乎是將縫衣鋪的門檻踩低矮了兩截,磨得油光水滑,才漸漸無有多少。可奇怪之處,是兩人之間從未曾有人說媒,宋秋浦安安穩穩坐到那方還算不得破舊的狹小鋪面中,同慕蘭隔街相望,六十年來,兩人勻下來,大抵一年十二三句言語,已是不少。

而這些年,宋秋浦問得最多的,並不是什麼佳節將至客套問候,而是問慕蘭心竅痛楚,可曾減緩。

而直到今日,慕蘭才是輕緩言說,心脈一事,大抵已是無藥可醫,原本壽數因當年舊傷愈重,年老體衰,僅剩不到兩三載。

許多山蘭城內的忙碌人都能在雨落或是風雪嚴寒時,窺見長久不曾敞開門戶的那間鐵匠鋪,大門敞開,在一座城裡苦守過很多年,已算不上有半點年少的宋秋浦就靜靜坐在門裡,兩眼平視,望向那座裁衣鋪,從年少時情意綿綿卻是竭力遮掩,到暮年再也瞧不出半點波瀾,所餘唯有憐惜感慨。

山蘭小城,何止是單單埋沒了一位早就應當坐在人間之上的五境,同樣也是將一位本該是在修行道上名聲甚高的絕豔女子。

風雪再來,雲仲同姜白圭與其身後數人立在山坡處,紛紛看向半空其中仿若懸海似的沖天劍氣,其劍意之圓滿,即使是雲仲默默比對,同樣也瞧不出,這位荒廢近一甲子,僅是閉

門悟道的宋秋浦,劍意與師父吳霜相比,誰人更高明一分,只覺連天似海劍氣磅礴起伏,然卻無一絲一毫的殺機。

大概很多事中間隔著如此多年,恨意情意,一如上年歲的合抱桐木,樹皮斑駁皴裂,再也談不上什麼固結於心。

「我當然是記恨你孟蟾山,且是時時記恨,並不敢有半點懈怠,尤其是師妹每逢蹙眉,就愈發記恨一分,六十年來這柄劍胎,便是等同於孟蟾山,只可惜即使是如此,也從來未曾捨得將這枚劍胎當真捶碎,單以六尺巷堅固鋒銳,本命劍豈能弱於一枚還未定形的劍胎。」

宋秋浦同樣也是抬頭,好像很是訝然自己多年未曾出劍,入五境的頭一劍竟是有如是威風,相當心滿意足地笑笑,使兩指捻起盡白鬍須,竟是朝孟蟾山望去,笑意更濃。

「當年咱氣谷宗有個時常炸丹爐的長老,這捻鬚的法子便是出自於那位,師兄眼熟不?」

「其實你從在城外露面的時辰

,師弟就瞧出,你不是師兄,而是一道精純至極的內氣摻雜些許殘魂,故而大多時節渾渾噩噩,不知年月,更是有許多事想不起,不曉得是當年師兄誤入歧途,留下的後手,還是那處山谷其中地火覆滅軀殼,可歪打正著餘下這麼一道殘魂魄,六十年後才是聚為人形,僅是剩餘當年境界的模樣,可惜卻不是當年的孟師兄。」

慕蘭抿緊唇齒,渾身顫抖,雙眼仍

舊是死死盯住那道同孟蟾山一般無二的人影。

「想來師妹只會瞧出的更早,還是要謝過師兄,允我二人個念想。想來上蒼也無這等大責,特地給人留下什麼生離死別的時辰,好在是幾十年後,仍能瞧見師兄形貌,就已是難得,還恰好讓我望見過五境景緻,還要說句謝過師兄。」

隆冬飛雪的夜裡,連五境劍氣,都難抵夜色。

「原來五境也有定數。」

近乎是未曾留有半分喘息的空隙,宋秋浦將六尺巷橫在膝前,深深望過眼慕蘭,竟是將身入五境,頭一回遞出的劍氣,盡數傾瀉到自己頭頂。

五境第一劍,竟是兵解,連同不遠處雲仲在內的許多人,都是始料未及,但由無窮劍氣裹纏的宋秋浦,氣息的確由五境緩緩落去,而後是四境,隨後是三境,倒退奇快,唯獨留有一道精純的五境劍氣,正沖刷宋秋浦渾身,縱是竭力保住渾身氣機未洩,老鐵匠通體血肉麵皮,也同樣是枯乾下來,膝前橫放的六尺巷崩碎過半,劍身低鳴聲愈微。

慕蘭遲遲未動的身形,此時卻是緩緩走向五境劍氣剝體的宋秋浦,並未去看過孟蟾山一眼,後者欲上前救下宋秋浦,卻是被慕蘭抬手攔下,破天荒展露笑顏,向在斷罪山盤坐的孟蟾山殘魂微微搖了搖頭,一步跨入劍氣浪濤內。

虧欠孟蟾山許多,但這些年來又豈能說未曾虧欠宋秋浦。

「虧師兄的,來世必償,

宋師兄其實從來不喜歡獨來獨往,需有這麼個人陪著。」

立於山坡處的雲仲將劍指遞出,赤龍內氣一閃而過,即使是麵皮蒼白,卻依然是朝宋秋浦方向送出劍氣來,指望能憑赤龍最後一絲一毫內氣強行攔下些許五境內氣,然而內氣實在難以為繼,雖說是強撐,可仍是於事無補。五境全力之下催發的劍氣,並非是如今雲仲能攔下的,雖咬緊牙關一刻不停遞出劍氣,依舊如是泥牛入海。

攔下雲仲的是姜白圭。

「這三位折騰了足足六十年,好容易得來個清淨,當是解脫才對,何苦去攔。如這等高手心存死志,又如何能攔。」

話雖如此,雲仲仍是半點內氣也未保留,滿身內氣盡化劍氣,隨後才是頹廢坐到原地,望著萬道劍光內只剩殘軀的兩人,緊緊扯住手心,麵皮也自老邁倒退開去,轉為年少,果真是形貌極好,男子清冷俊朗,女子容光萬丈。

劍氣停時,只餘一位很是老邁的孟蟾山,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朝被浩大劍氣近乎削去山頂的斷罪山望過一眼,又朝兩人身死處躬身拜了拜,瞬息間就蒼老許多,以至於許久之後雲仲隨其踏入滿是地火的斷罪山時,不得已要攙扶這位老人,卻發覺這位老人家的身形輕得緊。

斷掌老人絮絮叨叨講過很多,全然無平日裡瘋瘋癲癲渾渾噩噩,而是真的像是位市井間已是行將就木的老人那般,同雲仲

說起些當年事,說孟蟾山從來都曉得自家師弟的脾氣,心高氣傲,心眼卻不壞,奈何膽子實在是忒小,哪怕是瞧上那等稀罕到死去活來的姑娘,也從來都是靜候,遇上旁的事口齒倒是凌厲,可倘若遇上事關談情說愛的,往往笨嘴拙舌,呆若木雞。

說是當年尚在氣谷宗時,孟蟾山理應同這位師弟交情最好,恐怕若無慕蘭一事,宋秋浦斷然不會有多少恨意,可惜如是多年,恨意二字總是要順心

頭生長開來,妒火恨意,感激憐憫這等念頭糅雜到一起來,總是能叫人分辨不清究竟是何等心境。

「孟蟾山鑄劍的法子異於常人,乃是憑古時的以身飼劍為收官,至於劍形如何,照舊是需少年你親自定下,方才算數。」

老人立身到地火包裹中的劍胎前,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雲仲,開懷笑道,「今日方知我是我,師弟師妹也是求得了個心安,想來孟蟾山也該冥府有覺,心結盡解,人間事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隨後老人身形全無,僅剩一枚剔透斷掌,落到地火其中,劍胎初成,啼鳴聲響繚繞不絕。

身心俱疲的雲仲很想攔下老人,可最終還是強行管住自個兒念頭不可外洩,隨後盤坐下來,默唸經文。

當年鍾臺寺外常年能聽聞誦經聲,聽聞那位不空禪師說,是用以度人。

六十年為一甲子,彈指光陰,卻足能困住許多。

山蘭城外狂風怒號,終是解

去,但雪花卻未有一刻停息。

三日之後,有位神情疲憊的劍客削下一截枯木,使皮繩費勁勒好,將一柄劍放在劍鞘內,使內氣地火炸碎斷罪山,恰好將三人身死地,埋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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