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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垂有幾日好眠,並未曾去再聽取老家主建言,諸如再度加固城頭,或是將鹿家上下可供呼叫的人手,再度點齊這麼一趟,只骨矇頭睡起,連有兩日皆是不下六七個時辰,才覺通體上下舒坦自然,竟不知北煙澤關外有落雪一事,更無從知曉,近來北煙澤的天象,著實是古怪。

而鹿家那位老家主,同樣是知曉事不可強求的道理,鹿垂本就是位鬆散慣了的半位紈絝,無論是其體魄性情,還是其精氣神,都全然不能同一位料想當中的家主相提並論,可惜之處在於,總要緩緩圖謀,才好將這麼位紈絝,經萬千回捶打熬煉,抻其筋骨,迫其膽識,才可變為那等手腕足夠把持住鹿家的大才。

或許正是有此一重考量,鹿家這位堪稱老祖宗的家主,才是在那場震動鹿家上下的貪墨案裡,難得有幾分猶豫,並非單單是因此事牽連實在過重,更是因明知眼前這些清清白白盡留紙上的,就如同一枚滿是荊棘倒刺的樹枝,憑自身的本事當然是能夠輕而易舉盡數拔除,但倘若是換成鹿垂全權掌握此事,究竟會如何去選,如何去做,所謂前思後想,優柔寡斷,倒也不失為上策,乃是個頂好的出路,不過鹿垂性情本就是油滑甚眾,而不知何謂寸步不讓,要教得好,當然需身體力行。

因此這場貪墨裡,未能摻雜半點小事化了的舉措,即使僅是略微知情,皆是受到這位老家主遷怒責罰,除卻那些位人頭落者,其餘之人一併革除鹿家職守,押往別處聽候發落,受牽連者,近乎佔去鹿家半數,而行刑梟首的壯漢,接連換過五柄環刀,歇息數次,才將這數十顆人頭盡數斬落。就連鹿垂其父,都是從原本職守處連落數階,淪為鹿家尋常之人,鬱鬱寡歡,終日飲酒不輟。

單是這兩日難得睡過些好覺。鹿垂都是能夠在空夢裡,瞧見一星半點血水迸濺的可怖場面,本就是喜好漫無目的,身在人間四處走動的主,哪裡可曾見過這等場面,何況遭梟首之人中,有不少還曾在幼時,前來鹿垂其父家中走動,如何都要叫上叔伯,當日誅殺的時節,鹿垂就站在這些人身前不過三五丈遠近,近得能聽見脖頸骨茬與環刀刀身擦響的動靜,更莫說血淋淋頭顱滾地,其中有位相當肥壯的遠伯身死的時節,分明知曉鹿垂搭救不得自己,朝近在咫尺的鹿垂破口大罵,連同那位老家主,也一併罵上,只可惜話只說了幾字,已然身首異處。

血濺了鹿垂滿身。

老家主命人近乎是將刀抵住鹿垂的咽喉,令其不得不睜開兩眼,去看向身前足足數十人頭顱落地,每斬一人,就憑手中長刀在瓷實青磚上頓一頓刀尖,而後繼續拄刀而立,監斬一般等候這幾十人頭顱悉數落地,才算罷休,直到老人去後,鹿家終於從噤若寒蟬裡脫身出的眾人,才是發覺老人竟是生生以長刀刀尖,沿鹿家祠堂生生磕出數十枚圓點來。

鹿家以武起家,這是許多人早已忘卻的一件事,那位前後把持鹿家近乎終生,終日高居太師椅上頭的垂暮老者,從起家時節,就是從白骨堆死人骨中爬出來的一位血氣奇足的兵卒,似乎如是多年來,老人高居鹿家之頂,近乎是隻出單手,就牢牢把持住整座鹿家,使其分明地處荒涼,卻依然能繁衍生息,且是蒸蒸日上,使得鹿家上下,早已忘卻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乃是何等的心狠。

然而鹿垂卻是知曉此事。當年尚在幼時,心氣果真是奇足,便想憑少壯欺負這位終日很是和藹的爺爺,可不論是角力或是摔跤,那位形體已是漸有枯瘦的老人家,卻始終是穩如山嶽,僅需單手就可將鹿垂制住,動彈不得,到頭來只得是連連討饒。

而大勢洪流,好像也容不得鹿垂有多少喘息的空隙,最先知曉北煙澤邊關遭無窮妖物進犯的,必先是鹿家,當鹿垂手忙腳亂掛甲擎刀,踏上城頭的時辰,老家主已是在城頭安然穩坐,只是從其神情中,當真是瞧不出一星半點慌

亂,城外遠空,依稀能見連如群山的妖影浮動,時常有天崩地裂響動,足能使人心頭震悚。

「很多年前,我曾同你講過一件事,那時節你才同我坐著一般高。」老人放下茶盞,還不忘將其穩穩蓋好,溫雅得好似並非矗立城前,周遭更不曾是裹甲家丁,眼前弓弩拽滿,卻如絲竹,而老者就這麼坐到城上,如何都叫人心安。

「當年你從你那不爭氣的爹處,討來枚未開口的青皮葫蘆,偏偏要摁到水中,近乎是幾個時辰的功夫,鬧騰得人睡都不得安穩,剛要起身好生揍你,幸虧是你問過一句,爺,這葫蘆強按頭,是為何死活都不願沉到水裡。當年爺爺不曾講給你,卻不成想這年頭著實匆匆,月走星追,歸於盡處,這才想起來給你個答覆。」

老人舉止相當舒暢自然,自也就不知不覺間將鹿垂也一併從焦急惶恐裡拽出身來,凝望遠空時而升騰流火,時而再度為妖霧所遮擋,微微點了點頭。

「其實這大道理誰都曉得,做起來卻不見得容易,誰人都曉得脖頸上頭連扯著頭顱,從來也沒怎麼見過那等無頭無頸的人走在市井大街上不是?環刀從後頸下刀,斬斷脖頸紛紛湧湧有血水骨茬濺出,頭顱滾落,就可說是見過殺頭,但凡是見過殺雞殺鵝的,都也曉得此事,可真真見著了,不還是嚇得猶如個越冬鵪鶉?」也許是瞥見鹿垂登時變色,也許是想起當年膝下子嗣環繞的踏實時節,老人難得唏噓,拍打拍打鹿垂肩頭,難免詫異,「眨眼功夫,這肩頭比我當年都要膀實了些,只是鹿家連同此地數城無國百姓的重擔,果真是不容易挑。」

「從你爹那代,我便尋思過,將人人頭顱皆是壓下,能浮上水來的,就可坐到這家主位去,縱然是百年之後,亦能安安穩穩合上眼見祖宗,說一句不曾令鹿家祖宗蒙羞。凡人皆有畏懼,皆有貪圖安樂此等劣根,我令諸後生遍地開花,圖的也是如此。」

「待到見過人間有太多地界比咱這窮山惡水要好上無數的,無論是青樓裡頭紅袖飄搖扶風淺柳,或是天下雄奇劍山氣海,還是那等各路皇城其中目不暇接,紙醉金迷,如何看這麼一座小城,全然都不能記掛心上,這些年來你有無數兄弟或遠或近,皆憑自身本事闖出了些名堂,這便是將其頭顱壓到水中,能否吃得此間苦楚,由奢入簡,算是頭一道關,怎奈這些位後生皆是心氣足,全然不肯低下頭來。不過好在遍地開花,亦不算是個壞事,此舉一石二鳥,算是我高明。」

有人上前,問詢家主可曾有甚打算,是趁妖物還不曾入關,馳援邊關,還是先行按兵不動,皆盡等候下步舉動,卻是被老人擺手勸下,言說暫且無需急切。

「見過那等血淋淋慘狀,睡了區區兩三日,又活蹦亂跳,這才算是浮上水面,說實在的,頗有你爺年輕時的些許威風膽氣,只需稍加歷練即可成事。」

說罷老人也不再安穩坐定,而是直起身來,向城外望去,有些是喃喃自語,有些是同鹿垂的囑咐。

早年裡沙場打滾,臥雪枕戈的年月,總是要惦念起來,大抵是上蒼垂憐,知曉其老之將至,得以在睡夢裡賦其膂力弓刀,再度來這麼一場酣暢淋漓廝殺,可嘆幻夢有期,不得圓滿。

鹿家早早預備有兩千家丁,分散往各地城內安生,唯有到戰時方才紛紛聚攏而來,百川匯海,眼下已是齊備,北煙澤中無需添亂,這乃是當初同青平君立下的賭約,只需恪守即是,但凡是妖物越過城關,則再行出手,庇佑城內百姓。

當年時節,大抵是喝多青平君那賊心思人的幾壺貓兒尿,才踏上這等賊船,同樣是有些私心,不過見過北煙澤外受妖物荼毒殘殺乃至於果腹的百姓慘狀,一時總是要覺得,當年踏上北煙澤邊關這賊船,倒也相當夠本。

老人拔刀的時節很是緩慢,可身後的鹿垂卻總覺得,這位鹿家的

老家主,年少時節當真是有千鈞之力,可開數石弓,能飲幾斗酒,上馬殺賊,下馬射將。而如今這道身形牢牢釘在城頭上,半步不退,死死凝望著北煙澤外驚天動地人喊妖嘶。.net

城內有處客棧。

客棧裡空無一人,僅有兩人,便是位抱著琵琶緩緩擦拭,難得有驚人神采的年輕樂師,一位便是倒在桌案之間,勉強抬醉眼朝天外觀瞧的劍客,只可惜劍客手上,並不曾有劍。

「今日是怎個了?鳥雀無一時的消停,難不成是整座北煙澤的鳥,皆是從咱頭頂上過?」醉酒劍客狐疑開口,但很快就知曉是如何一回事,猛然抬頭時,卻是被琵琶客扯住袖口,指了指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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