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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遮世悠哉遊哉,再度閒庭信步踱回到佛堂內的時節,很快就有位老僧迎上前來,輕輕施禮,憑面頰上頭深淺不一溝壑紋路,就足能察覺出,這位老僧人的年紀,想來必定是奇大,連遮世都竟一時記不清,自個兒尚在幼時,這位老僧有多大的年紀,瞧面相似乎同往日無甚過多差別,但唯獨能知曉歲數,一定相當高,但舉動依然是輕巧,全然瞧不出甚老相。
凡對談需去往佛堂以外的地界,這乃是多年下來不求寺的規矩,放到旁人寺院其中,倒也是如此,哪怕是地界狹小逼仄,照舊需要如此行事,不單單是為顯所謂佛門徒眾心城,求佛心瓷實牢固,何況每逢誦經打坐的時節,難得有清淨心思,身在佛堂裡,能求來些一時明悟,哪怕是腹中飢餓,近來身子骨堪憂,也能在佛堂內周遭皆是誦經聲裡,暫且忘卻,得以精進佛法,抽身於塵世以裡。
所以老僧請遮世外出一敘的時辰,兩者僅是憑眼神交匯,憑眉眼舉動知曉旁人心思,靜而不語,倒也知曉彼此之間心意。
“要問過住持一句,那幾位江湖人,可曾離去?”
老僧說話倒是直白得緊,問得遮世一愣,不過很快就是擺手笑道,“那幾位施主說到底來不過是暫住,何來不走的道理,僅是在不求寺暫且捱過兩日,小寺地狹,容不下大佛,可好歹說都是往北煙澤去的,既是打算替人間
守關,怎麼都要客氣著些,畢竟是一樁豪氣沖霄引人感嘆的好事,如何也要以禮相待。”
昨日正午,雲仲幾人便是離去,滿打滿算,也僅有琵琶客在此地多住了兩日,至於其餘三人,僅僅是寺中逗留過一夜,就是紛紛離去,臨行之際,還不忘添些香火錢,卻是被遮世婉拒,言說不求寺從來不曾受甚香火,自然也無什麼憑香火錢換功德的箱櫃,更何況寺中尚有積攢,並不勞煩旁人遞什麼香火錢,倒不如留到錢囊其中壓底,當做盤纏或是應急錢財,出門在外,最是不可缺。
“或許住持已然忘卻,老僧早年間,曾學過些看相本事,雖不精深,卻偶然之間能得些妙義,窺見那位少俠麵皮剎那之間,頓覺其身後有金戈鐵馬,成群結隊修行人,隕身者大半,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想來其去往北煙澤,必是會引得北煙澤邊關其中血海滔天,但當真不知究竟是能令北煙澤存世更長,還是使得天下收妖物邪祟荼毒更深。”
近乎是從雲仲踏入寺中的瞬息間起,老僧就是覺察出同平日全然不同的滋味來,所修的看相望風本事,乃是不求寺裡諸多法門手段裡頭演化而來,雖不見得高深,然時常能見異相,而大多其異相同往後走勢,八九不離十,因此有此言出,並不使遮世意外。
可無論如何想來,那位南公山吳霜的徒眾,如何都不像是位能在北煙
澤邊關掀起甚風雨的能耐人。
遮世早就同那座北煙澤邊關有些聯絡,縱然未曾知曉其底蘊如何,起碼在四境裡頭堪稱高手的,也不屬是什麼鳳毛麟角,除去修行人外,尚有相當些許身手堪稱強悍的江湖人,縱然是不曾有修行人手段,可照舊是能在江湖裡闖出些名堂的能耐人。單單是那位近來四處走動甚為頻繁的書生,其陣道修為,已然是可不著痕跡,轉瞬佈下數座大陣,尤為精通迷陣困惑修行道人,儘管是略微施展,就可令遮世這等手段的四境難以力敵,自然不可謂不強。
而這位吳霜很是得意的小徒,且大抵是承其衣缽的少年劍客,境界或許當真有些低微,照這等修為,全然趕不上那位年紀輕輕且是目盲的琵琶客,或許其琵琶四弦盡出,全然可以誅殺雲仲,這等修為放在北煙澤邊關,多半是既捅不出天大的婁子,也難以有甚驚世駭俗手筆,全然無法左右相持無窮年月的北煙澤妖物作亂。
“我在那少年人身後,瞧見了佛門徒眾。”
遮世瞭然。
“不知住持,往後可曾會有意將整座不求寺扯入那方深潭裡?”
不求寺以西地,唯有零星兩三座城關,但因前些年妖物衝破北煙澤邊關,如今規模實在說不上大,城關以內居人之戶,剩餘不足五成,但凡是提心吊膽終日惶恐,且有能耐舉家遷出城去的,近乎都是不樂意在城中停留,半
百開外者足佔去十之六七,其餘些許青壯,大抵皆是家底不甚厚實,實在無那般本事從城中遷出,才不得已在此停留頓足,全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城牆荒涼頹塌,既不曾有大元中的大員族老前來修葺,也不曾有紫昊顯官前來操勞,況且遭妖物荼毒時節首當其衝,實在損傷慘重,於是遲遲未曾整頓修城。
城中大戶,不過兩三,卻是無人知曉憑這兩三家厚實至極的家底,為何遲遲不曾舉家遷往別處,閒言碎語近乎從來都未曾斷過,有說法是這幾位大戶不過是想硬撐起麵皮,畢竟出了這幾座城,要去往別處作威作福,也不見得是什麼容易事,也有人言說,這幾座城外頭僱傭僕從家丁,或是請壯丁做工,銀錢足足要比此地高出數倍,這幾家大戶不過是欲要在此間多撈取些許銀錢而已,畢竟北煙澤裡還有出手相當闊綽的主顧,實在不忍心將這一畝三分地界,拱手送給旁人。
於是就有這等古怪景象,任憑這三五城中,僅僅能湊足不到十家大戶,口碑竟皆是奇差,哪怕是從來不曾少算人銀錢,且時常逢年過節時賙濟百姓,旁人也總覺這乃是老狐哭雞的刻意扮相,七算八算下來,這銀錢可都是從幾座城中人手中剋扣下來的,算哪門子好心眼,反倒使得這數家大戶一時紛紛遭人戳脊梁骨,諸多不滿,盡數扔到其頭上,張家長李家短,馮家
小兒夜啼難止,竟都要埋怨這幾家大戶。
最北的一座城中,每逢這等月份,皆有朝露節,實則便是秋節,將鵲橋會此事,連同秋漸濃時,朝露漸濃,合到一處,算是別地沒有的好時辰,屆時數城之人,難得放下苦楚連同提心吊膽,盡數湧入到北城去,年紀淺些的男女,紛紛行於街頭巷尾,見那等吐火頂槍頭的把式人,見不少南北地兼有的商賈,從一眾筋肉瓷實的江湖人裡走出,甚是豪氣將貨品擺滿城中兩側,舞獅滾繡球,扶童子拎起兩面皆是油光鋥亮長刀或是熟銅棍,敲敲打打,煙火十二時辰常有,近似晝夜不停息。
難得趕上此等佳節。
城內人掛起笑臉來,城外而來的商賈生意進賬,雖談不上什麼日進斗金,倒真是生意興隆,價錢相當低微,連城中無數窮苦人,都能挑上幾件,全然不覺得傷及家財,可如是多年來,都不曉得是誰家放的煙火爆竹。
雲仲一行人恰好此時入城,漸次向北,愈發覺得這朝露節,倒當真是盛況空前,直到行至北城城門時,才略微停足。
城門外有幾位壯漢,正輪流朝一位衣衫破爛的瘦弱人拳腳相向,踢得土灰震起無數,但一旁圍觀之人,卻盡是冷眼相加,時常還要有人補上兩腳,奈何那捱揍的瘦弱人始終不曾吭聲,很快便沒了興致,將這人隨手扔到城門外土中,就紛紛離去。
雲仲下馬上前攙扶的
時節,這人已是閉過氣去,直到雲仲伸手在額頭面皮處點過幾指,才是緩緩吐出半口氣來,分明口中枯黃葉片捱揍時吐出大半,醒轉頭一件事,就是顫顫巍巍從懷中又取出幾枚來擱在口中,朝雲仲費力笑笑,咧開滿口黃牙。但分明是在笑,眉眼裡頭並無半點笑意。
這人自報家門,言說是北煙澤老卒,既登不得邊關,就憑運送身死者當做營生,倘若是有些屍首血肉留存,家中尚有人的,便送到家中,遞上幾尺白綾些許銀錢,當做是體恤家室,倘若是實在殘破,甚至連屍首都不曾留下的,便就地在北煙澤關內,掘個衣冠冢出來,姑且算是記下名頭,不曾白死。
“這頓打捱得不冤枉,按說人家城內大喜佳節,咱這不吉祥的主,應該是遠遠繞開來才對,奈何這兩位袍澤家住到南方,腳程不近,總要早點送到才是,或許瞧見尚能窺見面皮的屍首,家中人還能有點寬慰不是。”
分明僅有不惑年紀的老卒,將被人廝打到露肋條的衣衫裹起,抹去兩把口鼻處淌出的血水,朝雲仲擠出來個很難看的笑臉來。
“畢竟北煙澤有幾次不曾守住妖潮,叫百姓記恨上,也實屬是情理之中不是?挨頓打能放行,那就是最好不過,咱北煙澤的漢子骨頭硬著嘞,鬆鬆筋骨也不妨事。”
天色將晚,城中的煙火爆竹映亮霧氣茫茫天穹,也照亮老卒半邊傷疤交錯
的麵皮,笑意相當誠懇,可雲仲如何都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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