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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郡郡守府內,坐著位滿臉病容的文人,正抬頭向府外陰沉沉天景之下,蒙上一層鐵青潮溼色澤的長街望去,手頭擺弄著一枚郡守印,很是有心笑兩聲,不過瞧見手頭這枚相當燙手的郡守印,不勝厭煩。

林陂岫此人,在於文人看來,倒很是有些意思,同朝堂裡大多冠冕堂皇,甚重風姿儀態的那些位文武官員,更容易相處些,旁人皆是門外兩袖清風,背地裡貪損事半點不落下,反而要絞盡心機比旁人做得更絕些。而這頭胖貔貅卻是不然,人盡皆知此人辦事手段高明,但最是貪財,當真就如同自個兒姓名裡頭那陂岫兩字一般,只進不出,連權帝這等性情的天子,都險些於朝堂中,被這位寧可受罰,亦不願拔一毛的守財奴氣得笑出聲來,足見此人既是求財有道,守財亦是有道。

可偏偏林陂岫活得比誰人都灑脫通透,似乎這貪財無度一詞,落到此人身上,就如同是自身天大的本事,恨不得同相識之人都要吹噓一番,卻是又能拿捏住輕重緩急,當講的時節暢所欲言,不應當開口時,口風嚴實得緊。

而倘若是這等人消去了貪財的心思,沒準真能做一位好官。

不過如何都是一碼歸一碼,就事論事,章之襄相當惱火這位主做甩手掌櫃時那份耍無賴討人嫌的鬼勁頭,先是不同他這位軍師好生商議,就是率西郡兵馬而去,待到章之襄發覺,

已是離去一日有餘,大抵現如今已至皇城徽溪不遠,卻是將郡守大印悄無聲息留到章之襄臥房內,連言語知會的心思都無,便撒歡去往皇城勤王。

所以今日這枚大印落在手中,如何都顯得甚是燙手,更何況這場在經年前就已佈下的殺局,連章之襄自問想來,都還未足火候,文火煮湯,當再添上幾度火,才好將西郡此間種種亂象,一勞永逸端得乾乾淨淨,再無愁苦。聖人時日無多,逼迫林陂岫出手,而林陂岫出手,卻是逼章之襄將多時佈局盡數掀開,一擊不成,怕是那些位精明似鬼的世家,就要死死將鋒芒遮藏下來,再有十年溫養,西郡怕是要再入水火之中,如何將剩餘幾道文火添上,便是留與章之襄的重任。

但在郡守府內的下人,全然不覺得這位面色慘白,猶有病容的文人,到底有甚高明處,更是不曉得那位闖出好大名聲的林郡守,如何能放心將郡守大印交於這位看似全然無甚本事,坐於郡守府內無所事事的病文人。但這等不時傳到耳中的議論聲響,或是旁人斟茶倒水時,望向章之襄的古怪神情,於章之襄而言,朝堂裡的人更多,皇城裡頭交頭接耳更是如風過耳,全然不曾在意。而對於章之襄而言更好些的事,是外頭如今天色沉沉,大抵是有陰雨將至,所以手中那枚郡守大印,便顯得不那般燙手。

程司於西郡郡守府內

,做過許多年下人,因其性情溫吞,被同僚之人喚為程三慢,便是手慢足慢性情慢,如今已年過五旬,身子骨尚算不得硬朗,郡守府內的辛苦活計,程司已少有動手的時節,往往是其餘心善的下人分擔,倒是平日裡因其溫吞性情,與和善為人,在下人中口碑甚好,已屬是在這座郡守府內裡的老人,旁人小輩皆甚是敬重,連歷任西郡郡守,都對這位半老的下人甚是和善。

而昨日時節,在章之襄接過郡守大印過後,因一件最是微淺不過的小事,程司性情溫吞,腿腳不甚靈便,打碎一枚價錢不菲的茶盞,乃是章之襄從住處攜來,便受其責罰打罵,有人慾替這位仁厚老者辯駁兩句,竟亦是遭章之襄一併重罰,勸阻之人統共六七位,皆捱過十鞭,而身子骨已是衰弱的程司,卻是生生捱過五十鞭,待到那些位從官府中喚來的壯碩武人行刑罷後,老者背後已無半點好肉,血肉糾纏到一處去,連那枚結實馬鞭都是險些開裂,血花灑落得遍地。

也正是因此事,郡守府內家丁下人,皆是對這位文人頗有微詞,雖大多僅是敢怒不敢言,不過望向章之襄的時節,兩眼中的古怪與怒意,近乎是不加遮掩,甚至連帶者對林陂岫都甚是有些埋怨,為何差遣這麼一位手段很是酷烈,整日無所事事的文人前來掌管郡守大印。

程司屋舍甚小,距離城主府倒是

甚近,大抵是前任郡守感念程司替郡守府忙碌終生,且當真是盡職盡責,從來口風甚嚴,便替其新起了這麼個住處,閒暇無事的時節,有不少家丁下人,皆去看望遭打得奄奄一息的程司,乃至湊出些銀錢來,請郎中瞧過,知曉並無甚性命之憂過後,才是紛紛松過口氣,但唯獨是郡守府兩載前新來的一位年輕下人,遲遲不曾去看望,直到今日章之襄持郡守大印出門的時節,才是悄然離去,到程司住處探望。

“都曉得您老先生在這郡守府內,即便無功勞亦有苦勞,這些年來誰人新入郡守府,不得同您學些本事規矩,就憑此,那混文人也不應當有如此舉動才是,瞧這背後鞭痕,就甚是讓人心疼。”年輕下人落座過後,就是將老山參放到程司面前,隨後氣惱道,“晚輩說句有些僭越的話,就連那位當今名聲甚大的林郡守,想來那位文人,亦是不配有這般舉止行為,程前輩在這郡守府內裡,誰人不知乃是老前輩,這等文人既無甚本事,在這郡守府內裡更是不配享那等林郡守應當有的殊遇,先前老先生挨那頓鞭刑的時節,晚輩當真是險些剋制不得出手。”

程司氣息奄奄,好在是郎中手藝甚好,再一來年少時吃過的苦頭甚多,即使是在郡守府內忙碌得緊,筋骨倒算在結實,遭此一番毒打,不曾傷及更為深重的地界,於是連忙掙扎起身

,兩手合攏握住身前年輕人雙拳,搖頭嘆息。

“皆是為人奴僕,就莫要再多言說這些了,當心是隔牆有耳,千萬莫把話傳到旁人耳中,這文人下手雖是狠辣,好在是老朽這身骨頭尚且能熬住,切莫節外生枝,丟了差事事小,要是那文人同林郡守進幾句讒言,可沒準命都留不得呦。”

這位郡守府內的年輕下人,自打從入府以來,甚是機靈明快,知眼色曉進退,相當受林陂岫看好,因此俸祿接得亦是甚多,但少有胡亂花費的時節,但此番卻是一反常態,頗有幾分怒不可遏,言語到激烈時節,甚至要攥緊雙拳,替程司打抱不平。不過想來亦是自然,每逢有新人入府內,程司必是好生關照囑咐,不論大小鉅細,皆是要替新人講明,口碑奇好,如今惹得向來知分寸懂眼色的年輕下人,都是怒不可遏,更是不惜用自個兒俸祿買來根價錢不菲的野山參,替程司調養身子,連老漢都是動容,連忙要起身來。

“說到底來,這座郡守府內之人,哪位不是腰纏萬貫的主,只可惜咱去的不是時辰。”

老者將年輕人攬到近前,左右觀瞧,仍是不放心,拜託年輕下人將四周屋舍門窗緊閉,見確是街上空無一人,僅剩雨水聲響,才是壓低聲同年輕人道,“咱西郡怕是要變天嘍,都曉得當今天子不喜世家宗族,所以是明謫暗遷,將林郡守安插到此,為的

便是敲打敲打西郡裡的世家,可總有變天的一日不是?我今日在郡守府內做活時節,偶然之間聽聞那文人同旁人言說,皇城裡頭有位名門之後,叫什麼王公子,好像同十萬山中的仙家宗門交情甚好,而這王公子亦是有本事,竟能同大皇子連同二皇子相處得甚是融洽,乃至隱隱間有些知己味道,將來不論是誰人為聖,都是要相當向著世家宗族,西郡裡頭的天,遲早是要變。”

又提及林陂岫貪贓枉法一事,似乎很是受皇城中人記恨,自打從其離京過後,傳言竟是不曾斷過,怕是此番聖人身子抱恙,如有甚不測,哪怕隨意從兩位皇子中挑出一位登基,都是要好生治治這位胖貔貅,而到那時節,怕是誰人都護不得,倒不如同西郡裡的世家做筆買賣,一來可從中結交,往後得以在頤章行些便利,二來便是順水推舟,將這林陂岫打落凡塵。

“此話千萬莫要外傳,連老朽都不曉得此番撞破了這文人的好事,究竟還能否活到天明去,你年紀尚淺,千萬不能插入此事,不然如有不測,算是老朽這個無能前輩作孽呦。”

臨近天明時辰,驟雨滂沱,年輕下人催快馬冒雨離去。

可程司屋中,並不缺前來拜訪探望之人。

章之襄立於老者身前,恭恭敬敬行禮,並不顧老者阻攔,一揖到地。

“老人家受此皮肉苦,是在下心狠。”

程三慢卻是收起惶恐來

,笑得渾身打顫,背後創傷崩裂幾處,渾然不知,慢條斯理開口。

這座西郡裡百姓所受苦楚,萬萬倍與己,縱刀斧加身,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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