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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大到令茶樓對街的幾間棚屋都垮塌下來,險些砸著無辜人家。

但坐到臺階上的韓江陵與那茶樓裡的老掌櫃都沒起身,而是冷眼旁觀。因為在這座灃城裡頭,無處不寫著自身難保四字,做何等生意,看何人眼色,做誰人幕中打手,憑誰人施捨得來銀錢,這等規矩俗成,早已是同無窮年月下的灃城人一般,祖祖輩輩牢牢印到城牆處,身形扭曲反折,相當瓷實鑲進城牆,因此瞧來整一座灃城城牆,犬牙交錯,猶如人骨堆疊。

早年間韓江陵曾瞧過一卷書,書裡嬉笑怒罵自成一派,可到頭來自己仍算不上是什麼過目不忘的天縱奇才,只不過是依稀記下一句很是有意思的話。

吾於城中殺魚十年,心似刀寒。

但在這等很是俏皮的荒誕言語之下,韓江陵每每想起,都要先行露出些笑意來,而後待笑意收盡,便可覺察出奇深邃的冷漠蕭寒來,彷彿那柄書中所寫,興許‏‎‏‎‏​‎‏‎​‏‏‎‎‏‏從來都不曾落在筆者手中的刀,寒氣殺氣當真透過書卷,流轉無窮年歲,晃得人兩眼生疼。

呼救聲雨聲雷霆滾地聲直挺挺從街心傳至天外,而布武茶樓裡則僅是有破損窗靈,隨風雨吱呀響動,而後再難撐住身形,砸落下來,令匍匐在地昏睡不醒的漢子略微齜牙,但初才醒轉,就瞥見不遠處韓江陵身形,於是一時當真生不出再度上前遞招的心思,怯懦爬起身來坐到一旁,提心吊膽朝茶樓門口窺探,生怕這位廝鬥時節頻出重手,打法搏命的男子再起發難,於是只得畏畏縮縮靠到翻倒桌桉處。

「看看這些位救棚屋的苦命人,不論是在灃城內外,都見慣了這等苦命人,但總能在這其中品出些不尋常的滋味來,往往都要覺得自己比旁人強,或是有兔死狐悲之感,或是有些居高臨下憐憫之意,千變萬化,總是離不得俯瞰二字,於是年少時所見的那些個聖人言說,登時就覺不攻自破,好在是隨年頭愈久,聖人學說不曾保留許多,倒是落得個輕快自在。」布武茶樓老掌櫃不似是什麼生意人,卻很像尋常巷陌村落裡頭的先生,言談話語之間江湖氣市井氣輕淺,書卷氣更濃,亦不去理會身旁的韓江陵是否將話聽到耳中,自言自語唸叨。

「一甲子前,灃城裡頭照舊有不少茶樓茶館,老朽兩手空空起家,憑的僅是六七柄茶壺,幾張尋常桌桉連同長椅,不過茶錢卻是公道,不論前來此地飲茶之人做的是何等行當,出何等苦力,都能前來此地飲下碗茶湯,冬時禦寒,夏時發汗,當年他孃的就覺得自個兒是個聖人,旁人賺十分利,我就單單取兩分利,茶錢公道,茶湯煮得又好,活該老子得富貴。」

門前終究是有稀稀散散的住戶前來,起初仍是瞧熱鬧,不過也有三兩人上前動手,替那些位苦命的人家拾掇棚屋,並不顧及要聽兩三句感激言語,雨水噼頭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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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說是自己本事高明,而有朝一日遭人算計過後,又大呼小叫有天大冤屈,好像每一位從付瑰茹處借銀錢的主兒,皆要有如此一番說辭,卻不曉得到底是‏‎‏‎‏​‎‏‎​‏‏‎‎‏‏替自己找尋個冠冕堂皇理由,還是想起自個兒春秋鼎盛時,再對照如今不算慘澹的慘澹景象,甚是不甘心。

老掌櫃顯然亦是知曉,韓江陵有這番說辭候著,且這話不加琢磨。似乎的確是這麼一回事,於情於理,欠下好大銀錢虧空,都有些說不出理來,所以沉默半晌,終究還是同韓江陵閒扯過兩句。

灃城內外,皆有那等憑一膀力氣過活的辛勞人家,更是有那等祖輩只曉得躬耕,別無其餘本事之人,既無銀錢家當,也無供兒郎出入學堂書社的能耐,況且即使是有人家捨命將後輩送入學堂書社,照舊討取不得一官半職,外丙城雖小,達官顯貴沆瀣一氣,世家望族放眼無窮無盡,也如何都輪不到尋常百姓家中兒郎登官拜吏,即使灃城時常擴城,多出許多官職,寒門亦是無一絲一毫步入仕途的良機。所以古往今來,灃城外丙城連同灃城之外,尋常百姓中最是尋常的營生,乃是農道。

而灃城田產從來就不曾落到事農耕者的尋常百姓手中,即使有願出城耕種者,竟需連年將產出糧米遞送至家有田產之人手上,即使到豐年時節,家中亦剩不下甚糧米銀錢,莫說前去沿街售賣,連一家當中一載間的口糧都未必能留下多少來,究其緣由,便是家有田產者連年增收,任憑那些位躬耕田舍郎有天大的本領,亦僅能勉強湖口。

既有湖口營生,總比起其餘行當強出些許,一來是生疏,二來便是大多人非是不思進,而是著實找尋不得出路,近乎從生而至死,所見所聞唯有寥寥,於是代代替人困苦耕種,而錢糧大多都替旁人辛苦奔爭,自家依舊是家徒四壁。

灃城當中許多平地起家者,老朽算是頗有幾分能耐的,單單是憑賣茶的功夫,經二三十載辛苦就盤下這麼處茶樓,而老朽之所以能盤下此地茶樓,自身有祖輩傳授的煮茶功夫外,勤懇勞碌不知

疲倦,還有便是運氣比旁人都要好些,恰好時值灃城當中蒸蒸日上的好光景,即使是那等本事稀鬆的武夫,同代當中也有不少踏入官衙當中的,天時地利人和,皆遭老朽佔去些許,才得以有後來的布武茶樓。可老朽的本領,當真是比旁人要大?倒也不見得,遇風雲得以化龍,可倘若是終生風平浪靜,即使有化龍的本領,大勢當前,照舊無用。

儘管韓江陵不願信這等言語,可並未從老掌櫃口中聽出半點虛情假意來。

「人是會變的,倘若你也吃過我這般苦頭,耗費甲子光陰才艱難在這吃人的灃城裡,找尋到這麼一處落腳地,那倘若是有朝一日,流年不利,內甲城中達官顯貴狠命增疊硃批,恨不得將人人懷中銀錢連同肚腸都一併扯將出來,到那時節,你便會想無論如何都要將此地保全下來,畢竟辛苦大半生,僅有這麼一處還算富麗堂皇的茶樓,能叫人覺得這一甲子光陰,不曾白過。」

茶‏‎‏‎‏​‎‏‎​‏‏‎‎‏‏樓對街,棚屋被人重新撐起,連番加固過主樑,周遭許多前來幫忙之人,早已渾身溼透,但人們麵皮上皆是掛起笑意來,瞧這處棚屋能遮風擋雨,難免有雀躍心思。

「所以開辦耍錢生意,將茶湯錢漲了又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得不去那處小樓同那女子借來些銀錢,苟延殘喘,權且當成續命。但無論如何去借,如何去強撐,上頭徵收愈烈,時景每況愈下,又有誰能獨善其身?連子侄後輩都被老朽送出城外,不敢在灃城當中停留,實指望到果真走投無路的時節,老朽能一人扛起萬般罪孽業果,從老朽處興盛,從老朽處破敗,倒是痛快得緊。」

雨勢依舊。

茶樓當中的壯漢互相攙扶起身,戰戰兢兢從老掌櫃手

中領過些散碎銀錢,卻不敢從茶樓前門離去,而是紛紛從茶樓後門離去,大抵是坐到茶樓前門那位韓江陵,手段的確很是駭人,險些嚇破人肝膽。

但實則經這麼一場生死鬥,韓江陵渾身血水亦不剩多少,蜿蜒細流自周身傷處流淌下來,浸紅門檻,已不曾餘下幾分力道去撐住身形,唯能背靠門扇艱難喘息,仰面朝天,卻覺雨水不似夏時,反倒是同秋冬時那般冷冽蕭瑟。茶樓裡懸著兩道白綾,懸在正樑處,老掌櫃麵皮倒不曾顯得猙獰,反倒猶如大患得解,抖淨風塵,將眉眼舒緩,一步入得閻羅府。

驟雨街心處,有人飛馬前來,堪堪停在布武茶樓外,近乎是跌落下馬來,一手托住韓江陵微僵脖頸,渾身顫抖。

從來不曾邁步走下小樓的女子,趁雨而來。

揪住韓江陵衣襟,接連朝那張算不得俊秀的麵皮上抽了十幾回,才是周身無力癱軟在地,摟住那已無甚神智的男子。

「付瑰茹,你發什麼病?」終於甦醒過來的韓江陵瞥過一眼伏在身前的女子,無奈罵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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