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灃城雄壯奇偉,縱名駒舍眠休而狂奔不止,亦需十日,能見南北。

此是自古就在百姓中口口相傳的俗言,縱使灃城矗立本來所在無窮年月,此話卻是半點不曾改換,由祖輩唸叨到子輩,不過當中究竟隔開多少年月,卻需前去藏家譜地界,好生吹拂灰塵,翻找個兩月,才能堪堪從裡頭找尋出些蛛絲馬跡,再掐指算來灃城存世年月,必然愈發心驚。如灃城這般只需循家家族譜,即可知其存於人間滿十餘乃至數十甲子的古城,恐怕整座天底下古往今來都找尋不到幾處,自然也要為灃城中人面皮添一份光彩,城內中人與城外中人,僅相隔一道高牆,可倘若相見,底氣孰高孰低,自是不必言說。

畢竟灃城確是物阜民豐,且不消提及距灃城正當中城主懸府甚近的內甲三城,即使地處灃城最外一環的下丙外城,其富庶便是灃城外散落人家所不能比的,不少祖上曾身在內甲城中落戶的老者,總‎‏‎‎‏​‎​​‎‎‏​‏‎‎要在同兒孫子嗣絮叨時,多添兩嘴,言語當中皆是心馳神往,說內甲三城以裡,金銀錢財如糞土,瓊漿繞城東,提壺可斟,鹿盧龍泉盡懸西門,欲有習武練劍之人,儘可取用,書卷漫道不覺車馬擁堵,城北牛羊逾萬,星夜孕生而天明長成,良田萬頃無需看護,一月三熟,何其引人豔羨。

而子侄後生自然也是生出心思來,打算去到那內甲三城中見見世面,可惜到頭來總要被家中老者使柺杖敲打幾下,言說內甲三城除有天大本事或天大功德之人,不得踏入,連中乙三城都不可出入,還是先行免去這份心思,好生做學問或是精研手藝,倘若有朝一日天下揚名,或是被內甲三城的貴人無意瞧上,那才堪堪算是人中龍鳳,踏入內甲三城中,才不算是埋沒灃城名聲。

不過近些年來,灃城下丙外城,倒越發不及前些年月,莫說是家家能得富貴,家家戶戶銀錢,都是越發捉襟見肘,往年年關時節常添衣裳,不愁酒食的好光景,似乎瞬息之間一晃而過,歷年之間徵募愈多,年景卻是可見差將下來,擱頭十餘載來下丙城當中兒女繞膝的景象,如今已近乎蕩然無存,大多皆是為生計愁苦奔忙者,使得下丙外城當中越發蕭索。

韓江陵才過而立之年,就已是自立門戶,從原本落戶於下丙外城靠裡的本家中走出,唯有年關或其餘佳節時,才回返瞧上幾回,新居落在距城門僅有數百步處,且算不上府邸,尋常一座小宅院,卻是耗費韓江陵十餘年辛苦,眼下仍有銀錢不曾算清,不過能由打本家搬出,在韓江陵這等年紀,已能稱好大不易。雙親鄰里時常有閒言碎語譏諷,說是從來不曾見過離家過後,又挑選處更偏遠府邸落戶的後生,當真不見得有甚出息,然而說這話的,往往子嗣仍與雙親同住,並不曾積攢下什麼銀錢來,在如今愈發江河日下的灃城,已很

是尋常。

而韓江陵艱難,並不在於此等年紀便可喬遷新居,而是自幼便患上怪病,縱使其母瞞著韓父走街串巷,在外丙三城近乎轉過兩三載,都不曾醫好。

韓家家道中落,不過好在祖上曾出過能人,險些步入內甲三城當中,只可惜到頭亦是不可如願,韓父有兩分學識,於外丙城處討來個微末官職,另很是有兩分從商的本領,過後倒是辭官維持生意,因此家境倒是甚好,奈何性情陰厲,早年間稍有心思不順遂,動輒打罵韓母,又因得知韓江陵生來患病,竟常有將母子二人一併驅出門外的荒唐事。韓母堅忍,硬生是抵住如是多年打罵,含辛茹苦,將韓江陵養育成人,如今雖不足花甲年歲,白髮駝肩,甚是老邁,不過既是韓江陵有謀生本領,現如今已落戶新居,倒是心疾散去,身子骨比往日硬朗些。

此宅院不大,不過恰巧有間精舍,說是精舍,但實則不過是處四面通‎‏‎‎‏​‎​​‎‎‏​‏‎‎透的狹窄涼亭所改,添上兩枚蒲團,一張

老梨木矮案,好在是四面通透,清風難得越過高聳入雲城門,即可順順當當從精舍四角吹拂而來,最是能惹得人心輕快淡然。

即使平日裡不甚有閒暇時辰展卷觀書,韓江陵依舊常獨坐到這處精舍中,四時夜色,能入己懷,當然可靦腆道來風雅二字,說到底雖是孤芳自賞,更無新舊友人,反倒舒坦自如。

偏要說有誰人同初來乍到,且不擅交際往來的韓江陵有些交情的,還要屬距韓江陵屋舍甚近的一位孩童。

孩童自幼無雙親,聽旁人言說是家中已有六七位兄長,實在難以餬口,便過繼與其父大兄,不過終究是不甚親近,因此這孩童平日甚是受了些許打罵折騰,尤其是這家婦人常因無後氣惱,又覺這孩童乃是過繼而來,全然不可說是自家血脈,常於私下時節扣去孩童飯食,隆冬時節衣添蘆花,凍得孩童麵皮青紫,尤其是近一載揣有喜脈,打罵越發無忌憚,乃至要當著自家夫君的麵皮,令孩童端水添衣伺候,愈發無好口氣。

不過孩童好像亦是不惱,尤其在鄰里面前,相當知曉護著兩人,即便是受打罵,照舊是替女子捏腰捶腿伺候左右。

每遇閒暇,孩童未曾有去書院學堂的福分,街巷中走動膩了,就要去到韓江陵家中,倒也是不認生,哪怕是韓江陵起初亦不曾給這孩童什麼好臉色,仍舊常常前來,走順腿腳,倒愈發像是歸家那般,不出聲就坐到精舍處,飲上兩口茶沫,同韓江陵一併朝那座甚是雄偉高聳的城門處觀望,神態還當真有些少年老成。

灃城城門高聳入雲,不曉得是有何等奇石雕鏤而成,有無窮尖刺指向上空,彷彿是萬千柄劍鋒矛頭,望之即可生畏。通體烏黑城牆牽連,其上有數之不盡鋒銳刺石怪兀嶙峋,密密匝匝,將守城軍卒麵皮遮擋得嚴

實,誰人都瞧不出個底細來。其實孩童也相當好奇,這位韓江陵到底為何每日總能看得出神,而輪到自個兒去看時,又覺得城頭雲霧遮掩,拼拼湊湊似的鋒銳尖刺,戳得人兩眼生疼,當真不像是什麼好景。

僅是一位中年與一位孩童交談時節,精舍當中除卻風聲,才略微有些生機。孩童說不出什麼稀罕事,大多是雞毛蒜皮,諸如昨日瞧見學堂裡頭有兩位認得的玩伴,捱過先生手板,疼得像女娃似哭哭啼啼許久,好歹才安生下來,瞧著先生也不曾添多大力道,怎就挨不得,倘若是自個兒踏入學堂裡頭,八成都要奪過先生的手板折了去,好生氣氣那位古板老漢。

韓江陵卻只是沒好氣瞅瞅孩童,說你小子就是羨慕。

也是這些時日常來,孩童才逐漸曉得這位中年男子的古怪病症,或許今日清晨時節莫名瞎了雙眼,或許明日早起聽不著聲響,或許再隔兩日渾身上下動彈‎‏‎‎‏​‎​​‎‎‏​‏‎‎不得,困在精舍裡一日,到第二日才會換個癥結。即使孩童聽說過有些古怪病灶,也從沒聽過如韓江陵這般怪的病症,不過再想起韓江陵先前如何戳破自己念頭,就又是不懷好意,成天幸災樂禍,言說是韓江陵怕是做了甚遭天記恨的禍事,不然怎個求醫問藥多年,都不曾有好轉跡象。

但為何韓江陵時常樂意坐到精舍裡,孩童卻想通了許多。

指不定哪日就兩眼昏黑瞧不得人間,即使灃城城頭毫無可看之處,但要是連這都沒得看,日子未免也過得忒困苦了點,哪怕是再不中看的城頭,參差不齊猶如人骨堆疊,能落到眼裡,就如何也不夠瞧,如同前幾日孩童吃過的那枚酸窩頭,閉眼都曉得吞到肚中要疼上幾日,可還是要強過不吃。

韓江陵說,有時兩眼瞧不得,就憑雙耳去聽,嘈嘈雜雜夏時風,街道城中鼎沸聲,或是蟬唱聲高低錯落,或是雨落夜瓦片叮咚,再倘如是眼不能視耳不能聽,倒還不如抓起筆墨胡亂寫些什麼,總不能過於閒著,倘若閒出些心病來,只怕是一刻都不

樂意過活。

所以孩童覺得韓江陵這人不怎麼好,但也不怎麼壞,於是在街巷當中遊手好閒時,聽來了些偏門的方子,都要替韓江陵試上一試,知曉今兒個韓江陵能視物時,總要扯起這苦命中年人的袖口,連拖帶拽,爬上不遠處牛寡婦屋舍牆頭處,一大一小,倆人面皮都是通紅。

缺德之處在於,即使是韓江陵有時目不能視,孩童也要扯上韓江陵,過足癮之後,總要一腳將後者揣下屋頭,一連數日,韓江陵都要咒罵不止,腦門處頂著枚拳頭大小的青包。

苦也算不得苦,兩人雖年紀相差不小,可苦中作樂的本事,不見得比誰人遜色。

夏去冬來,冬去夏至。

灃城城頭如有人骨交疊,舉目無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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