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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階綠,車帳舊損。竇文煥從來都不曾住過這等堪稱雜亂至極,打理奇差的客棧,連著幾日但凡在客棧中歇腳,都足令他這等歷來出行左擁右簇,似是眾星捧月般的世家貴子險些心念崩毀。
單單是昨日入暮時欲要打尖住店,自家先生挑的這住處,怕就是皇城方圓千里中最差的客棧,莫說是甚中瞧的擺件,連張亞昌這精瘦的醜書生,落座時都是把一枚長凳坐得崩散,直到跌到地上齜牙咧嘴時,才發覺這客棧裡頭的長凳桌案,大都被蟲咬得中空,還未等同店家理論,就有位小二上前,橫眉立眼令三人賠錢。
自打從周先生出了齊梁學宮,在旁人面前就是罕有開口,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看著是自家先生疲懶不樂意顧及雜事,於是兩手一鬆,做起甩手掌櫃,實則意在考校二人,出門在外本事如何,所以分明竇文煥隨身揣著百兩銀錢,車帳裡頭更是存著沉甸甸銀錢,依然不肯去到那等好住處。
大多時日皆是風餐露宿,也不曉得是張亞昌手藝欠佳,還是存心跟這位同門較勁,每每張亞昌逮雞兔下炊或在荒山野嶺當中煮茶湯,都要使得竇文煥腹中翻江倒海好一陣,到頭來只好忍飢挨餓,除萬不得已飢腸難忍,才會降貴用上些餐飯。
明明瞧見周先生不樂意理會此事,竇文煥雖是有怒意,然而在外時不願招惹是非,即使小二開口就是討要三兩銀錢,俊書生也是咬緊牙關朝懷中摸銀兩,卻是被一旁始終泰然自若的張亞昌摁住。
後者低眉順眼,同小二勾肩搭背商議片刻,要過兩壺酒水,請小二在一旁淺飲過幾盞,麵皮通紅再度坐回原處,竟是就這麼將此事解去,換了張同樣古舊的長凳,師徒三人繼續飲酒。
竇文煥不解,張亞昌不說,周先生百無聊賴不吐一字,本來竇文煥打算開口問詢醜書生,可後者卻是擺足了師兄架勢,但凡竇文煥不強忍著心頭不快,叫上句師兄,就斷然不會解惑,周可法更是擺明了要瞧自個兒這兩位學生的樂子,早早就踏入臥房歇息,僅剩兩人較勁半晌,終究還是各自歇息。
此地距夏松京城雖只有不過數百里路,但地角極偏,生意卻是甚好,原是在於酒菜價錢甚是公道,住店所需銀錢更是極少,引來各路趕路之人,聽人說常年生意興隆,那等住不起好客棧或是嫌別處酒菜價錢甚是駭人的往來客,但凡能稱得上老江湖的,都是樂意來這處客棧歇腳飲酒。
可如此一來,江湖中人嗜酒者甚多,客棧一層樓處飲酒之人近乎通宵達旦,划拳行令吵嚷呼喝聲,早已使得臥房中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苦了竇文煥這等貴公子,外出時往往要選那等清淨乾淨的地界落腳,眼見得屋中四角生潮苔痕遍佈,物件擺設更是雜亂無章,好容易打算安穩睡得一夜,又從外頭傳來杯盞交錯高聲言語,且這言語裡頭大多葷素無度,最是惹人心煩。
直到清晨時節離了客棧,竇文煥依然是兩眼烏青,昨夜近乎只歇過不足一個時辰,哪裡還有半點精氣神可言,好在是有張亞昌趕車,馬蹄緩行,往夏松京城而去。
而周可法則又是掏出懷中幾枚龜甲,誠心卜卦,而後將龜甲揣入懷中,神情不好也不壞。
一日行程過後,車帳停於橋頭,橋下溪水緩流,遠處有漁舟穿行,晝夜不停,月照浮光魚鱗起伏,可惜卻並無歇腳之處,只得在車帳裡歇息一夜。
荒野之地需得生火,張亞昌與竇文煥自行抱柴草而來,可唯獨有張亞昌柴草能燃,竇文煥不論如何引火,照舊難以燃起,故而垂頭喪氣坐到橋外空地,瞧著張亞昌將篝火補得甚旺。
周可法則是難得沒在車帳中歇息,而是簡單囑咐兩句,孤身一人沿溪而行,借月色不知去往何處。
“昨日事師兄是如何解的,師弟特地求教,願聞其詳。”大概是客棧住不慣,歇息不足致使心氣跌落,也興許是方才無論如何都難以引火,對比手腳相當利索的張亞昌,生罷火後再度去往別處,同撐船過路的漁夫好說歹說,憑几枚銅錢要來幾尾鮮魚,竇文煥以往皆是眼高過頂,此時卻難得心境落地,垂頭喪氣做到篝火畔,有氣無力開口問詢。
“如今倒想起來叫師兄了。”不論怎麼看,張亞昌麵皮都仍是奇醜,沒準能嚇退虎狼,不過此番接篝火映亮側臉,還顯得中看些,話語卻同往常一般不中聽,聞言哼哼兩聲道,
“這是咱師父定下的規矩,我也不過是行在老二,前頭那位大師兄聽說已入了文曲公相府,不論本事心思都在咱二人之上,就算頗有微詞,往後也別同我使性子。”
“事要一件件說,恰好今日饒有空閒,就同竇師弟好生說道說道。”
“你乃是世家公子,出門在外實則最為在意麵皮,出行前先生曾言說衣衫穿得樸素些才好趕路,我倒是平日裡都無甚錢財,畢竟家世比不得師弟你,勉強算是寒門,吃穿並不講究,而你揣著厚實銀錢,亦不願在旁人眼前跌份,故而穿起這麼身錦衣,正是如此遭那客棧裡的小二盯上,打算憑此詐點銀錢,三兩銀錢於你而言,估計尚且不如窮苦人家眼中的一枚銅錢,故而給便是給了,咱卻是過慣清苦日子,犯不上叫人無緣無故要去銀錢。”
“那處客棧裡的小二訛詐銀兩,也拿不到自己手上,近乎皆是交與那位只認錢財的刻薄掌櫃處,都是尋常百姓,倘若親近些,話說得好聽些,人家又何苦去為難你,反倒是徑直將銀錢交出,掌櫃的知曉客棧裡有位人傻錢多的主顧,怕是連覺都睡不踏實,要被人苦思冥想出無數下作法子誆騙銀錢。”張亞昌邊說,手頭動作不減,清理罷幾尾鮮魚,使筆直樹枝穿過前後,置於篝火旁,仍不忘掏出枚護身短刀,在魚背處劃上幾道花刀,擦了茱萸鹽漬,才繼續道,
“在你看來那壺看來兌過不少水的劣酒,全然不能同旁人將話扯開,但替旁人坑騙往來主顧,與自己能得一壺酒水相比,就難說哪個對於小二更值,幾句客套話與零星好處,替你說兩句好話,當然比三兩銀錢便宜,但往往別個更容易買賬。”竇文煥狐疑,
“敢問師兄說得是何等好話?”
“我說那人要進京辦事,家中本是貧寒,奈何想在人前爭些薄面,近乎將沿路盤纏都花費在置辦行頭上,臨近此地時錢囊窘迫,還是去了回男子如雲的紅樓,穿起女子衣裳唱曲,才勉強將盤纏湊足,若是再討要三兩銀錢,怕是連京城都去不得。”於是方才剛有些佩服這位醜書生的竇文煥,眼見面色青黑起來,張亞昌伸手要遞過來尾烤到火候的魚兒時,當即就是相當不情願,奈何腹中滾滾作響,很是有幾分進退兩難。
有心要嚐嚐,可又擔憂夜裡腹生隱痛,故而盯緊張亞昌麵皮,默不作聲,指望看出些端倪來。
“你或許覺得一路上是我這師兄同你過不去,因此特地將不乾不淨的吃食送到你手上,但其實先生與你我所用的飯食並無差異,而是在世家高門裡有那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破講究,偶然之間用這等鄉野飯食,肚腸奈何不得,才會屢次三番有些急症。”撕下兩片魚肉來,張亞昌倒是並不曉得客氣,
“之所以曉得那處客棧有這等誆騙富貴人家錢財的規矩,是因為我每回外出遊歷到夏松,或是返程去往齊梁學宮時,都總要來這客棧打尖落腳,寒門家貧總要省著些,但不妨想想,寒門尚如此,何況尋常百姓,怕是連趕赴皇城的盤纏都無。上齊是如此,夏松亦是如此,寒門貴子不易,能去到齊梁學宮,我已比旁人運氣好上許多,但連竹簡都買不起,只得去那等大戶人家家中抄寫書卷的貧寒人家,即使腹中有潑天的學問,並無門路,又如何能在朝堂上替人說話做事?最多不過是受某位鄉紳看好,請到家中做一輩子教書先生,眼睜睜瞧旁人的子嗣學來本事之後平步青雲。”一番話說得竇文煥啞口無言,才要辯駁,卻是發覺自己連辯駁的心思都無,更沒有張口辯駁的依仗。
車帳後有厚實銀錢,衣衫華貴,佩玉光亮,往後或許踏足仕途,也比自家這位師兄容易太多,既受其好處,說世家不好則是忘本忘宗,承其便宜,又無法辯駁開脫,但言說世家好,卻不曉得應當如何去說。
“柴不能引火,是因為上頭有未乾雨露,褪去雨露興許要被人拿去燒個乾淨,可不曾褪去雨露,也無從知曉那些日日被人拾取生火的柴禾是何等煎熬難耐。”這回竇公子破天荒沒還嘴,而是雙手接過張亞昌舉的烤魚,嘗上一口,鮮香爽口。
好像比竇府的珍饈還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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