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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月之前,洙桑道里。
寒風怒嘯又一旬,北地連年都是這般,不及大元寒意厚重,可隆冬大雪依然難熬,重重交疊風霜似要吞併洙桑道十餘雄城,連骨帶皮,盡數嚥到腹中。就是這等天景,練兵事卻一刻都不曾耽擱,本來軍紀奇為鬆散的洙桑道兵馬落在溫瑜手中,卻好似是抽去人人歪斜不堪的脊樑,憑一杆筆直長棍撐住腰腹,即使是大雪隆冬裡,練兵時刀出鞘槍走線時,殺聲連片,即使受風雪阻攔,照舊能隱隱傳到城中。
賀知洲佩服溫瑜的心性與手段,常在洙桑道中行走,見慣領厚餉的私軍在城中作威作福囂張跋扈,就依這般底蘊,溫瑜能穩穩當當踏入軍中服眾,僅是頭一步,其餘在外人看來旁門左道的本事,才是能否在軍中立足,真真帶出精兵強將的依仗。而這般手段往往在戰時才得以施展開來,可對於眼下明面依舊歌舞昇平,一時半會不遇大戰的洙桑道私軍而言,能否拿捏住軍心,可否當真練出支旌旗足能橫掃大元數州之地的驍銳,賀知洲不敢想,且憑自個兒揣測,連溫瑜都不見得能斷言此事。
不論是古來戰事頻多的大元境內,還是自大齊分崩離析過後的西路三國,兵馬皆是齊備,或是鐵騎踏陣獨步天下,或是攻城先登重鎧輕弓,盟約雖立,然天下數國當中兵馬家底,雖說多年不現世,可家底尚在,但凡有統兵能人,上陣時節並不見得遜色於烽火連天的早年間,可洙桑道卻是不然,本就是北地富貴至極的好去處,街巷當中腰間懸起贅餘皮肉的孩童與富家翁,向來不在少數,就憑這等底蘊,錢財雖重,而軍心難立。
而僅是這些無需細想的瑣碎麻煩,光是賀知洲略微想來,都覺眼前盡是荊棘,哪怕溫瑜乃是頭山間獨行的跳澗虎,照舊難以越過眼前無窮荊棘林。
心頭紛亂,酒水自然就飲得快些,撣乾淨虎頭靴上沾染的雪泥,賀知洲才站起身來要跺跺兩腳,又是將腳步放緩將下來,輕步走到客棧酒罈旁,拎起酒舀灌滿酒壺,搖搖晃晃走到客棧一層樓最角落處的桌旁,咧嘴看了眼不知何時已然偷懶打盹睡將過去的小二,嘟囔句也他娘不知冷熱,遲早得凍出個好歹,陰天下雨渾身疼,而後又是慢踱步走回原處,慢斟慢飲,全然不復平日飲酒的架勢。
窗欞外雪隨風動,酒旗鋪展聲始終不絕,並無甚燈火,大概也無甚月色可言,說來倒也在情理之中,人人經冷風吹得衣衫盡透,刺骨涼寒纏身,雪打眉眼,誰人還會抬頭瞧瞧天上有無月影。
就如同是刀光已然崩鞘而來,若還有心思顧得上看那刀柄模樣如何,怕是早就人頭落地。
洙桑道道主能邁出這步來,實屬出乎賀知洲意料,但最出乎意料的,是道主能將此大事交給溫瑜這外人來定奪,近乎軍中大事小情,盡皆交到溫瑜手中,甚至連生殺大權亦未藏掖,一併交到溫瑜手上,饒是賀知洲知曉道主歷來就存了求變的心思,然此舉過於兒戲,落在自個兒眼裡,不亞於將手中刀拱手交到旁人手上,絲毫不忌憚旁人會如何用這柄快刀。
“養兵千日,可否等到用兵一時?”
不曉得是自問還是如何,賀知洲兩眼微合,罕見有睏意浮上面皮,興許是這客棧之外風雪急,興許是這隆冬長夜過於漫長昏暗,連賀知洲這等酒量的歪才,眼下都難分清是睏意還是醉意浮現,生生磨去精氣神,淚眼朦朧打聲呵欠,要往樓上去。
雪夜裡有馬蹄輕踏積雪聲。
待到賀知洲依稀聽出響動,搖晃身形下樓時,一襲黑衣的溫瑜已是坐到桌案前,自行斟過一碗客棧中最烈的酒水,摘去黑紗斗笠一飲而盡,緩緩吐出口涼氣來,渾然不去管雙手凍得青紫,從懷中取出宣紙,又自去拿過筆墨,就著口酒水辛辣滾燙的熱氣,筆走龍蛇。至於賀知洲走上前來,溫瑜全然不加理會,而是全神貫注在宣紙上揮墨不停,字字句句落在賀知洲眼中,霎時間輕聲笑起,敲打敲打桌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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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這?沒準能在鬧事當中當個收租的富家翁,可要是帶兵用這宣紙上頭的法子,沒準到頭來遇上那等折損小半的戰事,戰陣裡只能剩下你這麼位主帥,其餘全得跑得乾淨。”
溫瑜也不辯駁,只瞅了眼醉態橫生的賀知洲,將黑紗摘去,雙手搓了又搓,於麵皮處使勁蹭蹭,好給已然凍僵的麵皮添上兩分熱氣,反倒是瞧來滑稽得緊。
這些時日練兵以來,溫瑜已在外不曉得熬過幾回深夜,無論城外冬夜多冷寂,都要攜那些位洙桑道私軍外出操練,竟是不惜動用大陣練兵,既傷內氣,又是傷身,雖說小有所成,然而不論是在溫瑜自己,還是賀知洲看來,洙桑道的這些位私軍,距離獨步天下四字依然差得過遠,甚至未必能趕上大元境內終日同虎狼鬥狠耍心計的遊牧漢子,倘若真是踏入沙場,這幾萬兵馬未必就能撐上幾日。
“急功近利,反而不美。”兩手涼寒激過麵皮之後,溫瑜才是顯得清醒幾分,不過面色仍是疲憊,手摁住額角嘆道,“從無到有,從有到精,別地數十上百載年月才能養出的浩大軍勢,與軍心所向,對於洙桑道當中兵馬而言,不過是虛詞,說得難聽些,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做事而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凡有這等先例者必不能忘死而鬥,即使主帥能牢牢握住軍心,也全然無用,我已同道主先行知會,私軍凡有家眷者,必要遷往洙桑道里,需有唇齒相依,才可將心思系在洙桑道里,如此一來縱使是人人懼戰,有親眷念想在身後,想來眼下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賀知洲倒更是有些佩服溫瑜,不單修為精深,刀法亦是不俗,而難能可貴處在於,溫瑜練兵帶兵時節一如用刀,稍有思索定然可看穿疑難所在,穩穩落刀壓在七寸處,對於位才從山上走下的修行人而言,這般在常人僅能靠年歲堆積悟得的道理,好像在溫瑜眼前算不得甚大事。
從前洙桑道有俗語,說是屋舍無門,則必有寬敞窗欞,如無窗欞,則必有富貴門匾,即使是那等瞧來一無是處,半點本事也無的遊手好閒之人,上蒼照舊有福澤落下,只是遲遲不曾覺察罷了,像賀知洲還未習武時身子骨羸弱,但憑相當淺的年紀酒量卻極深,自然就要沾沾自喜,覺得是上蒼待己不薄,可但凡是遇上溫瑜這等天縱之姿的大才,無論是習武修行還是知曉人間的本領,都要比自己強過不少,這時又是要想起罵上老天兩句,生來資質忒是不公。
“有這麼張上好的皮相,何苦來如此拼命。”
這話出口連賀知洲都是略微收去醉態,自覺失語,又不好連忙收回,於是趕在溫瑜前頭笑道,“門外那頭黑獍,咱也曾聽過傳聞,說是大元當中數一數二的良駒,想來一日奔走千百里不費春吹灰之力,倒相當合咱的心思,怎麼瞧溫兄好像對這頭良駒並不上心,想來是在紫鑾宮中見過不少人間難覓的良駒,故而就不覺得有甚特別了。可往往最為心儀的不見得適宜,奔走前後的才是上佳之選。”
溫瑜相當利索遮起斗笠黑紗,眉眼微低,落在桌上飄搖燈火處。
“的確見過頭白馬,身段是極好,皮毛一塵不染通體盡白,脾氣倒是倔強得緊,可又知曉心善,尋常良駒總有形如烈火的弊端,那頭白馬性情卻極好,還數度替我擋下災禍,惹得落下不少舊傷,時至如今想來都很是痛心,原本想來那頭白馬不過是執於奔行的痴兒,過後才發覺,是我自己總要走得過快,才使得那頭白馬也緊追不捨。”
“可是這趟出門,實在太久,要走回大元,也相當不容易,那頭白馬本是馳騁人間一場來風,又豈能被我耽擱下來,雲頭大朵,總是不能因人心私念將它扣到手上,所以倒不如令其奔走得更遠些,所以見過那等良駒,再看向別處,總覺得差了些什麼,沒準到頭來會發覺本就相差無幾,可那時所見,又怎好與後來所見相比呢,見東海橫流過後,再見接天大澤,只道尋常。”
賀知洲手中杯盞落桌,昏昏睡去。
所以就只剩怔怔望向屋外風雪的女子,惦記著那頭所謂白馬。
無想無念,只需令自身一日十二時辰填得猶如壘石澆金一般,令渾身念頭無半點鬆散,生生摁死不甘,隨苦酒長燈撐將下去。
白馬非馬,故人非故,起初道來是錐心刺骨,往後就好似是緩揭舊疤,惦念二字反是累贅,而此行一去,溫瑜容不得累贅二字,於是無暇他顧,反倒變成最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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