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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始終同自家徒兒吹噓,說既是道門中人,為師最高的本事,既不是道法,也不是什麼通陰陽曉卦象,更不是性命交修的一式掌法,而是在道門中學來的本事。與其說驅雷策電,倒不如說是鑽空子引動雷霆借勢用出罷了,當屬借來的能耐,並沒有五境高明。”

李抱魚邀雲仲踏入道觀一坐,開口卻是這番話,聽不出半點邀功炫耀,淡然平和,入觀一步,倒當真有些不世高人的快然氣度。

蒸沙海映雪夜的滾雷收斂過後,李抱魚未曾多言,更未曾追趕魁門彌門兩人,而是一指將百鬼衲衣連同那枚彌門已然暗淡無光的木匣一併鎮住氣勢,驟然無蹤影,而後借步登雲頭落在附近一處低矮山間,揮袖過後,有道觀浮現,領雲仲踏入其中,可場中其餘幾人並無動作,飛雪竟是都暫且停住,雲不走月不動,似乎是被老道戳開年歲,硬生生定住天下時辰流轉。

而云仲聽過老道這番話後,也難得覺得有些不好接茬。

當著魁門彌門兩位四境的面鎮殺百鬼,打碎一座猶如金鐵澆灌的機關雲臺,從頭到尾也不過就用過一掌,徒手硬撼四境催持下的靈寶與通天物,且當真得勝,這等本事若說不高明,怕是天下如今好容易修至極境的高手,與市????????????????井裡織蓆販貨的百業小商賈也無甚差別,若這還趕不上五境,吹得便忒有些狠,如何接過話頭。但手腕紅繩隱隱有動時,雲仲卻是將麵皮松將下來,點頭隨和笑道,“來者雖不是五境,而靈寶乃是如今人間一等一的神妙物,尋常五境遇上方才情景,怕也是輸多勝少,前輩能有此等高明的神通道法,卻仍可自謙,莫說本事高低如何,有如是心境,晚輩心安受教。”

銀絲稀疏的老道人愣住片刻,忽然笑將起來,打量過兩眼滿面正色規矩盤坐的雲仲,好像是瞧見人間頂頂荒唐的樂事,再度拎起那柄禿拂塵朝後者腦門肩頭敲了又敲,卻比起不久前的力道要更足些。

“不同你這後生扯閒,你家師父可好?”

雲仲規矩點頭,“師父尚安,只是近來瑣事纏身未通書信,下山前倒仍是與以往相當。”

老道笑意愈發明朗,“幾位師兄可好?”

雲仲就又將自家師兄去向盡言,並不曾藏掖。

“這尾黃龍使得可還算得心應手?”李抱魚臉上笑意變為戲謔,撤回拂塵,輕輕點在雲仲手腕紅繩處,“也對,如今應當叫赤龍才對,生怕觸貧道的黴頭,卻是令這尾赤龍把持住心意,你只需坐到貧道跟前,言行舉止只需憑赤龍的心意即可,到底是吳霜教出來的得意徒兒,精氣神恨不得盡往歪處使,偏偏還不好挑你什麼理。”

昔年道首李抱魚境界何其之高,眼界更不見得會比人間哪位修行者低淺,拂塵落在紅繩處,當即就好似是穿骨長鉤牢牢掛住紅繩,硬是將赤龍本相扯將出來,即使是竭力掙動,依舊是抵不住這枚拂塵裡所蘊的力道,雖細鱗盡展軀體扭動,也依舊沒能撐住十息的力道,好似被那等鉤贏杆韌且手頭力道收發自如的老釣翁盯住的一尾活魚,如何掙扎脫身,到頭仍是被李抱魚釣起,化成頭幾丈長短的赤龍,色厲內荏張口低嘯幾聲,可最後還是趴到雲仲肩上,並不敢向老道遞出神通。

可雲仲仍舊安穩盤坐,甚至還隱隱有笑意生出,抬頭坦然望向李抱魚,“很順手,起碼因為這條赤龍,晚輩沒有死在夏松京城。”

“師父說滴水恩情當還以湧泉,黃龍來歷我不知,可既是能令我在兩位四境聯手之下取勝,尋到一條生路,所以不論如何,大概都不能說不好。”

但李抱魚卻是上下打量過幾眼趴到雲仲肩頭渾身層鱗顫動的赤龍,摸摸下頜數目不多的鬍鬚,不過旋即又是悻悻縮回手來,不消雲仲去細問,這等事多半是那位道童所做,大概眼前這位能力敵靈寶的昔日道首,對自家徒兒也生不出多少脾氣肝火,哪怕是遭揪去不少鬢髮鬍鬚,照舊是相當疼愛。

“理倒是不歪,想來吳小子亦是默許你憑這頭赤龍行走江湖,怎麼都不算錯,不過貧道還是想多問幾句,既是自身境界不高,何苦要前來大元此地,近些年來大元可斷然算不上太平地界,如今即使三境傍身,又怎能保全自身,瞧這場面赤龍大抵是受損,往後再遇這等場面,未必能保得你性命周全,可即使如此也要前來趟渾水,圖的是什麼?”老道問罷過後從道觀當中拿來枚玉瓶,遞到雲仲眼前,瞥過眼雲仲腰間葫蘆,“同你家師父一般也是個酒鬼,不妨憑此酒填補填補葫蘆空缺。”

酒香尤烈,嗅之則覺通體生羽,雲仲謝過,而後當真擎起脂玉瓶朝葫蘆當中倒去,而足足有一盞茶光景,葫蘆已滿,玉瓶分量未曾有絲毫變化,李抱魚又是得意笑起。

“想當年你家師父前來觀中偷酒時,眼力倒是不差,可惜這玉瓶貧道歷來隨身帶著,即使不飲,總能嗅嗅其中酒香,自然解憂。”

“飛來峰上的道觀當中金玉齊備,敢????????????????說天下再無那等富麗俗氣的道觀,哪怕是摳下兩枚好玉,估摸著也能在天底下任意一地做個頂富貴之人,可貧道並不在意,那即使是居於陋巷,或是居於千尺樓臺上有五音足金人間絕色,那又有甚分別?貧道隨身攜著放眼九國都居酒中貴胄的好酒,卻並無飲酒的念頭,所以即使是這酒飲得兩口便能立地飛昇,又能如何?”

“前輩乃是山間的神仙,言語時多有開解,晚輩慚愧,自認不可及此境,總難以免俗。酒雖未必日日皆飲,但腰間不可無葫蘆,銀錢未必世世可有無窮功用,可有金山藏於觀中,心頭就可踏實些,登門強盜從不會瞧這戶人家心善與否,酒樓小二素來少有能算出我日後能得富貴,於是為結交一人自行擔下酒錢,立在人間之外不易得求心安,可行走人間又何來的容易兩字。晚輩倒是想令人人皆擱下刀兵利害權勢,清淨自在快意走一場人間,奈何人心不盡相同,道理本就是一人的道理,何況道理與舉止從不可相提並論。”

“所以這尾赤龍,還請前輩高抬貴手。”

這番言語落在李抱魚耳中,理應乃是混賬話,但李抱魚卻是頻頻點頭。

總覺得眼前這後生有些不一樣,雖心智受赤龍所制,但未必就是禍事,但不聽勸此事上,死死抓住赤龍的少年人,和當初那位無論如何都要替人出頭的吳霜,這師徒倆分明就是一模一樣,連犯犟犯混的架勢都如出一轍。或許當年勸下吳霜,這小子此生也難尋五境,而或許今日當真趁火打劫收去這尾來歷不明的詭妙赤龍,也並不見得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事。

“既然要循事理趨利避害,那又是為何要來大元?”

雲仲難得默然,隨後從葫蘆當中倒酒,吞進肚裡。

“來大元做什麼不重要,而是要在這裡,下山時就是奔大元而來,即使如今的念頭未必就是本心所想,且挑不出錯漏,可前來大元這件事近乎已成死念,明知捲入當中福少禍多,也仍舊要來。”

“起初下山,總以為能憑一廂情願挽留下已去之人,不論是要藉此事讓那人心思變改,還是令我己身覺得做事能無悔,恨不得將自個兒感化得涕淚橫流,義無反顧追舊情此事,本就應該是能令人生出感念的事,所以無論是為讓舊人回頭,還是讓己身安生,都是好事情。但自從黃龍轉為赤龍之後,看人間事的眼光似乎就有些不同,取捨選擇反倒越發容易,就如同站得比當初高過許多,看旁人看原本自己還是看世事,都有些居高臨下,甚至自覺能看清身側之人種種念頭,舊人舊情就越發似是鏡花水月。與其說是喜愛舊人,不如說成是喜愛的是書中人,如同江河暴漲,總要尋到個決口的河堤才是,赤龍使我心性念頭愈發完整,所以既無需旁人來使得我完滿,又已知所喜之事不過在鏡中,又哪裡還會有什麼義無反顧的念頭。”

“方才劉澹出手,放在往日晚輩自會拼盡全力再出一劍,可方才卻無動於衷近乎袖手旁觀,因為用如今的念頭,這一劍出於不出難以使得局勢變換,何必偏要依存道義二字強行出這一劍,至於為何不出劍,道理更是簡單,因為出了這一劍,我也許會離死更近。”

“觀外方才有蟻穴,大抵是經前輩一式遞出過後沙土翻騰,所以顯露出來,蟻穴正中有頭大蟻,周遭螻蟻忙忙碌碌,而那隻螻蟻卻是巋然不動。”

“就好像周遭螻蟻頭上都寫了個他字,唯有正中那隻螻蟻,頭上頂了個我字。”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既在人間,未必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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