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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要回山去的小道童,卻是一連兩日未曾走得成。

不曉得為何雲仲近幾日為何尤好端詳藥寮外的一棵老樹,且一坐便是一整日,期間少有言語時,頂多是瞧見打算趁天色未明時離去的道童,開口攀談兩句,隨後又將兩眼挪到老樹樹冠幾枚強撐的已死枯葉那去,至於道童行蹤,從來不去開口問,更是惜字如金,怔怔端詳那棵無論如何瞧來都普普通通的老樹,偶然之間三兩飛鳥經停,兩眼裡才能泛起些神采,不過收攏奇快,誰人都瞧不出異狀。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但即使是雲仲不多說,手腕當中那條由青黃轉硃紅的蛟龍卻時時露面,尤其每逢道童打算離去時,無論是走前門後院,或是索性打算一步邁出百丈,都有條從藥寮前伸頭擺尾,神情愈發鮮活的赤龍探出頭來,綿延幾十丈繞行到道童不遠處,齜牙咧嘴,鱗片抖起,黃眸盯住正欲離去的道童,很是有幾分尋釁意味。大抵就如同口出人言,若要邁步離此地,不妨試試,瞧是你神通高明,還是咱本領更玄,可誰人輸得起誰人輸不起,還是最好仔細想想再加定奪。

饒是道童向來膽量不小,可眼下這條蛻去青黃的蛟龍,即使未動神通氣勢亦是奇高,約摸已是同修行界的五層樓中人,亦無多少差別,只得是暫且忍將下來,但接連幾日神情皆有些不好瞧,尤其同幾人用飯時節,但凡雲仲在場,皆不動碗筷。

李扶安亦是時常觀瞧雲仲神情,但從後者臉上從來不曾見過這般淡漠神色,本欲插科打諢或是說上兩三句破局的俏皮話,橫豎是難以張口,只得是憋悶得緊,最多不過同老郎中攀談幾句,連近來外出隨郎中四處走動問診,都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一棵不剩幾枚殘破乾癟葉片的老樹,雲仲整整看過數日光景,起初眼中仍有神采流轉,到頭卻是如同不見風波不落黃葉的井水一般,再無甚多餘神情。與其言說是心念漸平,倒不如說是由當初一柄古拙佩劍,變為無鋒鈍劍,現如今莫說有半分鋒銳,渾身氣機盡散,即使是道童閒來無事坐到藥寮門檻,蹙眉望向那道背影時,都怎麼也瞧不出這人眼下究竟立身在何等境界,似乎如是撇去那尾精氣神驟然騰昇的赤蛟,坐在此處的僅是個很尋常的尋常人,既不像劍客,同樣也不像個修行中人,非要說起,倒很像是飛來峰上那位老道,像是下山以來見過的不少苦行僧眾。可既是南公山中的人,憑道童想來,無論如何也不該有這等氣機才是,那位可稱是半個師叔的吳霜所立的南公山中,可是從來未曾有如今雲仲這般人。

雲仲坐於藥寮前觀樹的幾日來,此城當中亦算不得平靜,還是因當日立身高樓之上赤龍露相,故而引起不淺風波,卻很快被那位腰纏萬貫巨賈壓下,才未傳揚出去,連當日被驚嚇昏將過去的侍女也是再未露面,反倒是相隔幾日之後,那位滿臉麻點腰腹佝僂的富態商賈,自行尋上藥寮門前,不遠處就瞧見手腕上紅繩交錯的雲仲,一身白衣盤坐樹下,而再度湊近三五步時,本來那年輕人身後空無一物,卻憑空有赤龍浮現,半合兩眼,將頭顱擱在白衣人肩上,倒不似是書中才有的神妙蛟龍,而是更像尾午後時節打盹的狸貓。

道童符籙,終究還是遮擋旁人眼光,但既進此院,就全無遮攔,所以饒是堪稱見多識廣的胖商賈,同樣被這條赤龍驚出一身涼汗。

“兄臺來此,想必有事,不知是來尋郎中還是尋在下,若是尋在下就自可離去,畢竟修行人不露相,既是露相,依照規矩應當抹除活人。”在樹下的雲仲不錯目開口,隨後看向那位強行穩住心念的商賈,不消多少打量就曉得乃是富貴人家,竟是開口道來,“當然如要是肯允些好處,守口如瓶,也不是不可留得性命無憂。”

趴在雲仲肩頭的赤龍抬頭,先瞥過眼商賈,隨後又是瞧過眼雲仲,兩眼翻白,似乎很是瞧不得雲仲這等堪稱根深蒂固的守財脾性,但也沒去再度驚嚇那位滿臉煞白的商賈,繼續微合兩眼打盹,硃紅頸鬃鬆鬆散散落在雲仲前胸,如是積雪白地前落有幾朵殘梅。

“可惜可惜,小兄弟本事必定驚人,但卻是有些不分是非,甘心明珠蒙塵,早知如此,今日卻有些多餘來了。”滿臉麻點的胖商賈才將氣息喘勻,額頭白汗還沒褪去,開口所言卻是令雲仲都將兩眼重新挪回到此人身上,仔細掃過幾眼。

“難得還有在太平年月從軍隨陣的人在,當年那口刀從背脊處入,自小腹出,醫治再晚些早已身死,如是沒潑天大運也熬不得過後傷勢迸裂,可惜還是攪斷數條主筋,險些戳斷一條龍骨,才使得腰背難直,但能撿回條性命,已屬不易,為何還要心甘情願上門領死。”話音落時,赤蛟騰空逼近那位胖商賈幾步,細鱗張合顫動,長牙盡顯。

“何來的上門領死一說,古往今來誰人能得盡富貴權勢,大抵皆要耳鼻靈光,聽八方風扯,嗅十里酒香,小兄弟是山上人不假,也需知如今的天下,山上山下走動,不見得有多費力,功名權財對山上人而言從未有多遠,故而便覺唾手可得,不過旁人所言的富貴權勢,同我所言的富貴權勢,低谷螻蟻,山間長雲,斷然不能相提並論,奈何除卻積斂銀錢之外實在無甚本事,故而願拋死生事前來討一樁善果生意,可惜小兄弟志不在此,才有此嘆。”

赤蛟盯起商賈數息,緩緩退去。

“鋌而走險,看來兄臺手頭的好處的確不淺,畢竟自認能引得山間人另眼相看,這筆生意看來是不淺,想必同近來夏松之中風波脫不開干係,不過還是要暫等兩日,在下有事在身,待到兩三日後再度上門,生意如何做,所得如何能令你我皆得心滿意足,還要憑兄臺決斷。”許久未動的雲仲起身,臉上掛有淺淡笑意,“雲仲,家世低微至親未在,尚無表字。”

“衛西武,同無表字,倒推個二十載,出身低到連名字都未必有。”

離藥寮時,衛西武顧不得抹去麵皮之上的冷汗,在街外站過許久,但見漫天飛雪勁力極強,大朵雪花隨風不碎,如巴掌似抽到盡是麻點的麵皮上,像極當初年少時隨軍陣穿行無垠關外,風沙裹雪,揍得麵皮層層皮蛻,竟是連近半生都未直起的腰桿都挺直不少,朝巷裡幾位隱於飛雪陰暗地的披甲之人咧嘴大笑,風聲很快灌了滿口。

這樁無名生意,終究是邁出最兇險的一步來,好在當年屍首堆中摸爬滾打的膽氣,而今尚留三分。

飛雪裡白衣雲仲仍是打算繼續坐在樹下,並未在意身後藥寮門前坐著位道童。藥寮門檻極高,還是那位郎中不久前開口替道童解惑,說是一入此門,病者與人間就應當隔著這麼一道可高可低的門檻,不高是因為尋常人很是容易就能邁過這道門檻,不低是因病重之人前頭立著的乃是生死關,虛弱之際如何邁得過去,算是替入門求醫者提個醒,縱使豎入此門,未必能站著走出門去,是生死天定,亦是生死隨心意相通,再者就是踏入藥寮時費勁些,總能使自己收起輕浮心思,倒是相當妙的一手佈置。

道童身量還是極小,所以坐到這相當高的門檻上,雙足垂地並不富餘,稍稍收腿,就能晃動起來,此刻晃動兩腳也朝樹上看去。

“一別數載,道首可還安好?”

雲仲毫無徵兆脫口而出一句,令道童突然有些緩不過神來,未曾接茬。

“當年一手烤魚本領,如今想起來竟還真是寥寥無幾能為人稱讚的技法,年頭越久,能變改的事不多,仍是兩手空空難如意。像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時同世上仙佛神人所祈的種種總算被搭理了一回,現在我覺得這樣很好,過往種種規矩道義禮數看得太重,反而如馱重峰,今朝偷學來一手巨靈卸甲,難得覺得渾身上下自在非常,都說有些人成事是因無所忌憚無所不為,但手無縛雞之力,總比不過雙膀氣力千鈞。”

“說句真話,從前我劍不離身,是因為放下劍的時候,似乎是連本身在劍道上的點點才氣都拋卻開來,渾身血肉赤條相迎世間種種艱難,更覺舉步維艱,但好在現在我有原本沒有的本事與境界,喜歡劍與不喜歡劍,在我看來也沒那麼至關緊要,能理直氣壯站在落腳地方,為自己謀求些東西,我覺得很是自在。”

“我立人間久,今來唸初生,渴時飲溪澗,餓時吃山林,所以在你看來,我是善是惡,是人是妖?”

道童默默無語,低眉耷肩走回住處,將隨身包裹扔到一旁,但總覺得雲仲所言種種,不應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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