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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佛寺萬千,唯有不求尚在人間外。

這原本是不求寺中眾僧難得戲言,當初流傳下這句話的時節,正是大齊分崩離析,五教盡頹時候,對於不求寺這等隱世之地的僧眾,雖知曉清修最為至關緊要,縱使遇上時局變改,照舊不能下山,一來不合山間規矩,二來皆屬苦修之人,饒是知曉外頭有天大變動,至多不過是每載下山幾人外出苦修,並不可多顧及世事,因此難得有這麼句似自嘲似感嘆的言語流傳下來,寺中人年年月月總難相同,來者去者生死輪轉,不過這話卻是傳到如今,但難免的卻是此話雖仍流傳甚久,然而話中意味卻已然有些變轉。

本來乃是憂心世間佛門,身又不能出不求寺,縱然出不求寺,照舊是要遵從隱世佛寺的規矩,饒是有萬般舉動想做,而到頭只得揣袖旁觀,心有不忍乃至於對不求寺有些怨言,故而才得出這麼句話來,眼下卻已是變為寺中人時常掛在嘴上的言語,提此言時,多少都很是有些志得意滿,只因如今世上佛寺規模最大之處,大抵便是這座立身世外的不求寺,雖說是佛門乃是一家,可明眼人都曉得這座不求寺,已然是隱隱之間能替佛門出言,只此一地,興盛佛門,自然此話意味有變。

近來既無***,亦無講經事,不求寺住持連有數日皆是立身在山門處朝外張望,這位年逾花甲的住持雖身形矮小,然兩肩極寬,面容瞧來不過五旬上下,憑一肩挑起整座不求寺,廣納佛徒,時至如今不求寺中佛徒愈多,且佛法日漸精深,除卻四位任講經首座的徒兒在此間出力之外,更多還是這位住持樂意庇佑散落在世間各地的僧人,雖年逾花甲,然說法時仍能接連三日不止,不求寺山內外飛禽走獸皆聚身前,雖無舌綻蓮花口湧金泉這等異相,可大抵已然是世間佛法最精之人。不求寺底蘊本就極為深厚,曾出過無數前賢與佛門大家,再者便是這位住持自幼聰慧,過目不忘擅思擅念,走到如今地步,早已是盡通人間事,故而不論是誰人存疑,如若問及住持,皆儘可得解法。

遮世首座多日不曾回寺,只在寺外長階上坐,任由重重風雪落滿渾身,滴水未進粒米未入,竟是直接坐在寺院之外悟道,寺中人已盡知,卻從無人前來打攪,唯有其餘三位首座師兄時常前來探看,眼見遮世口鼻處白氣隱約,同樣不曾上前,生怕是攪擾自家師弟修行,並同寺中僧人言說千萬莫去打攪,唯有每日掃雪的那位小和尚時常能經過遮世身側,無端覺得這位首座師兄麵皮越發慈悲,雖層層雪覆,身有黑白兩重羽的飛鳥時常停在那顆光亮腦門上,卻有些佛韻自生。

除卻小和尚之外,最常來看遮世的卻是不求寺住持。

不求寺風景真要說來當屬極好,夏時有長空似洗,暮色之中染得金羽的白鳥成行結隊,由遠及近,背馱暮時大日,綠樹繚繞山間,山外通透山潭山溪連同流瀑盡攜青藍,日頭盛時則見波光灑銀綴金,彩鯉時躍,日光不遺餘力,見萬物皆覺兩眼清明,所以由夏時光穿過的紅黃百花碧綠鬱樹,色澤愈發分明,片片朵朵皆是上心得緊看顧,故而綠樹更秀,百花更嬌。若是到如今冬漸深時,驟雪急來北風捲地不見天日,卻猶如將不求寺分為兩色,灰暗飛簷素白大雪壓覆而來,恰如宣紙鋪開濃墨四溢,寺院不動而留白緩挪,與時常露出一線的冬陽遙遙對望,著實是好瞧。

所以縱使是不求寺住持望過很多很多年月的寺內外盛景,仍舊覺得有些看不夠,到頭來才發覺自個兒乃是前來看望徒弟的,頓覺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總要在離去之前,去到遮世身側一併盤坐一陣,才起身離去。

今日又是如此,眼見日落,住持站起身來欲走,將帶來的一身厚僧衣極輕地披在遮世身上,生怕驚擾了自家徒兒修行,畢竟如是多年來,雖說是不求寺中僧人數目愈多,可惜能入道之人反而愈少,眼下自己這位小徒竟是先三位師兄悟道

,不論悟出了何種佛法,亦是一件好事,於是住持也難得覺得很是欣慰開懷,瞧瞧自家這位徒兒,又覺不妥,於是去而復返將一頂斗笠拿來,極輕極緩耗費半炷香功夫,才放在遮世頭頂上去,滿意望過兩眼。

「看來還不算太老,兩手穩當不減當年,這麼算將下來,理應還剩不少年春秋鼎盛,仍能替不求寺做很多年的事,這就已是極好。」

老僧掰著指頭數,自己究竟在這寺中過了多少年頭,但雙手十指挨個掰過四五輪,到頭來連自己都數不清,當即就有些自嘲,喚來好容易今日無雪可掃的小和尚,三人並肩坐在臺階上,一位是仍在神遊物外悟道不停的首座,一位是不求寺住持,一位是寺中很是不起眼的小和尚,瞧來很是怪異。

「法難啊,你說世間不信佛道不信神仙的人,和出家人有甚區別?」

小和尚從來沒有太多顧忌,歪著腦袋琢磨過良久,使指頭撓撓腦門,語氣很是不堅固道,「不該背地裡說人壞話,我覺得既不信佛門道門,又不信人間有神仙,這等人雖說是不見得壞,可是總沒有有自己篤信東西的人好些,但好在哪壞在哪,實在難說出口來。」

「哪有什麼好壞之分,」住持像是聽見什麼極好笑的言語,將整張麵皮笑皺起來,使勁搓搓小和尚腦門,反而使得小和尚腦門覺得很是暖和,「站到一群人的地界,看人好壞,覺得好就是好,覺得壞就是壞,站在一個人的地方,也是如此,你在旁人看來是好,到我這也未必是好,歸根到底不過是個你我二字,所以這好壞之間總是隔著一條大江,江水旁站著一邊是你,一邊是我,既有江水阻隔,又怎麼能盡數相同?」

「但卻不能說人間的好壞善舉惡念全都能拋卻不顧,僅僅顧著自身所想,倒也有過於自負自傲之嫌,總不能說人世間萬千年月裡樹下的規矩看法全無可取之處,畢竟只要世人,都要站在世間,不論是兒時言傳身教,還是遇上許多人間人,從旁人那學來的看待人間的方法路數,大多甚是貼合古來人們引留下來的觀想眼光,這既是不可避免之事,又在情理之中,你又非是山間鳥林間鹿,既在人間,還是要貼向人間的禮法善惡做事。佛起初也是個普通人,所以別覺得佛法有多高,佛門中人有多高,芸芸眾生,能見到自己善面,也得見到自己惡面才對,瞧見位風姿絕世的女子,很多人心頭都會動,但如能壓下這等念頭,其實亦不算犯戒,本就非屬璞玉,砥礪苦修多年,才可能凡俗頑石緩緩向璞玉湊近,佛法佛理不大也不小,有的很大有的很小,只是看你怎麼想罷了。」

小和尚法難想了想,還是疑惑不解道,「那方丈,有篤信與無篤信,區別到底在哪?」

「點燈與不點燈,約束與不約束。」

「入佛門中自然會有人或直白或晦澀點出應當如何做,不為惡事,常行善舉,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也是同樣道理,言行時節總惦記著頭上有佛陀抬眼觀瞧,所以就自然能將規矩道理恪守得更好,莫要亂行,莫要行荒唐事或是人間不容的事,所謂約束非是令你處處不得自由,而是令你知曉有的事在大多人眼裡是錯的。」住持眉眼和藹,瞥過遮世一眼,繼續道,「但總不能讓天底下所有人都覺得,知善惡是一件頂頂重要的事,人有私心生來即定,佛陀固然引人向善,但隨時境越遷,越來越多的人總覺得區別好壞恪守善惡,秉持本善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反而靈驗與否,才變為是否從善是否篤信的理由。」

「於是就有有所求,有所得而後才願禮佛入道,此是人之劣根,亦是人生來即存的念頭,我有事相求,你有話要說,想要我聽你說,那我先要有所求,才願意安心聽。」

「而現在我所求,已然離這山門不遠,我心念很強,隱隱之間已有蛻為執念的端倪,所以能覺察出所求離我愈近。」住持站起身,朝懵懂

的法難笑笑,「回去吧,要下雪了,不一定非要掃雪才是最好的選擇。」隨後也不再去看小和尚,繼續朝山下望去,薄霧飛雪,萬里外緩緩挪來。

大元極北地界,有兩僧一客前來,頂風冒雪,穿過存世不知多少年的黢黑林海。

兩僧是鍾臺寺住持,與不求寺堂主,一個披硃紅鵝黃兩色袈裟,一個著月白僧衣,身後跟著的那位劍客穿身青衣,總覺得天寒地凍,於是抄起葫蘆朝口中灌酒不停,倒是遊興正濃。

人間天下盡頭飲酒拔劍,好像暫且找不到比這更威風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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