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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境劍氣壓三境道法,可謂神乎其技。
這回自雲仲兩袖掌中無端傾瀉而來的精純劍氣,即便小道童本已是穩穩當當立在三境,更兼上任道首李抱魚親自傳法,道術定然高明,可對上眼前足能稱得上飛花掃葉,來去飄忽的劍氣,道法精妙,亦是被猛然逼退數步,符籙懸前,依舊不敵,只得將那等無甚威勢的道法施展開來,生怕同劍氣撞到一處,將這座旁人餬口活命的藥寮掀翻,故而步步皆是艱難,只好憑自身修為緩磨,將周身無孔不入彷彿鳥雀盤桓似的劍氣消去。
當年飛來峰未挪步時,師父借簪化劍助雲仲開修行關時,小道童仍舊記得真切,乃至後來同吳霜雲仲相見時候,也總覺這位雲小哥的本事境界並不高明,如今自身好容易踏入三境,得償所願下山,怎麼面對瞧來區區二境的劍氣,卻是如此耗費心力。符籙手段連自家師父眼光再高,也得不情不願承認上一句天賦異稟,神姿仙氣,而今遞出,大多卻是被劍氣嚼碎,竟很是有些從容不迫,劍氣尚有餘力。
而最為令道童難以應對的,是因內氣本就算不上充沛,可雲仲方才醒轉時節,不知為何將溫養許久的內氣盡數化為劍氣遞出,縱使那劍氣紛亂並未曾朝向屋舍中人,但勝在劍氣磅礴,似是無窮無盡從雙袖衣襟當中奔湧而出,道法雖高,但內氣實在不濟。
所以到頭來,小道童都是氣悶,索性收去諸般道法符籙,也顧不上心疼自個兒困在山間耗費許多時日所描的符籙,而是抬起單手迎向屋內暴起劍氣,鬆鬆垮垮,使手掌比劃出個圓來。
小指佔心,頭指劃圓,而後輕飄飄點過兩指,從頭到尾不曾動用過左手,而後就這麼赤手空拳迎向眼前滿室劍氣。
儘管到如此地步,趙梓陽與李扶安仍舊被道童牢牢護到身後,剛要起身相助,道童符籙飄搖,將兩人摁到床榻上,僅憑單掌對上劍氣。
當初道童尚且年淺時候,從來就不覺得這位成天逗自己叫師父的老道,乃是什麼得道高人,更不覺得自己就得安安穩穩在山上停留許多年,成天想破頭都要下山去瞧瞧,可那老道雖不見得是高人,自己卻如何都打不過,直到李抱魚運出一方陰陽圖來,朝雲霧生出的地方打了兩掌,道童才突然覺得,這老牛鼻子,到底是有點東西。
於是在趙梓陽李扶安眼裡,道童吐出團凝實雷光,分成黑白兩片,一掌拍得劍氣潰散開來,丁點未曾外洩,瞬息之間,僅剩滿屋清風。
李扶安麵皮抽動,悄悄地把手頭盛酒的水囊藏好,看看同樣神情微僵的趙梓陽,後者也是相當不厚道,將水囊扔到李扶安床榻側處,安安穩穩拽過被褥鑽到裡頭,也許是實在疲憊不堪,也許是當真被這身量夠不著自個兒腰腹的道童嚇住,李扶安不一會便鼾聲如雷,僅剩仍舊盯住道童掌心沒挪眼的趙梓陽,無論如何回想,都不曉得道門之中尚有這門神通。
藥寮裡道童扯起雲仲兩耳,打量過半晌,托腮琢磨,總覺得雲仲如今已然到了應當醒來的時日,丹田經絡已是休養妥當,且那等煙霞霧生的嚇人景象,也隨方才那陣棘手劍氣消失殆盡,可偏偏無論如何折騰用藥,雲仲仍舊無半點動靜,安安穩穩躺倒,氣色竟也是許久不曾變過,瞧著比起趙梓陽李扶安兩人還要強出許多。
“這小子可不是頭一回大夢不醒,想當初尚在山上的時候也曾出過兩回,但再問時,從來不曾說過大夢裡頭遇上過何等異象,後來乾脆便不去多問,一來是我這小師弟扯謊時相當心虛,自然能瞧出端倪,二來若是逼得小師弟不得不扯謊,那這事即便是知曉,大概都未必能答疑解惑。”
趙梓陽搖頭,瞧過雲仲兩眼,很是無可奈何。
“貧道倒聽說過師父曾講過,人世間大夢入道無小事,可說是一夜武夫入靈犀,可說是凡俗一瞬觸玄界,可大可小,雖然聽得不仔細,可大致也能猜出與入道脫不得干係,沒準此番入道得了莫大好處,不然方才劍氣,也不至於接得這般費勁。”道童坐在藥寮窗邊,兩腿來回晃悠,有意無意看過眼雲仲方才揮毫寫就的一行歪歪扭扭字跡,難得感慨,“那劍氣可不像是二境的劍氣,師父當初說過,凡入劍道者根基愈牢,則劍氣愈沉,但云兄劍氣卻是不同,分明是不曾走過劍氣劍罡,懸空高樓,方才硬接之下,渾厚至極,當真覺得古怪。”
“我這位師弟,本來瞧著平平無奇很是尋常,但這些年下來,好像無論他做什麼事都不見得奇怪,老成持重的暮氣性情,卻偏偏是遇生死事不平事,總要忍不得出手,反而比起那些外頭自詡率性而為輕俠放蕩的江湖人,城府還要淺兩分。”
“這趟出南公山,從來就不覺得小師弟能如願,可畢竟是做師兄的,又見不得終日受困於一處,這才不惜駕馬馱著這小子在邊關外衝殺了無數個來回,險些搭上仨人的性命,好歹從閻羅殿踏上人間路。”
“要是我這師弟半點好事也攤不上,上蒼戳瞎兩眼最好,反正留著也沒什麼用。”
道童隨手將桌案上宣紙拿起,掃過兩眼,又是放回原處,無端發笑。
宣紙上寫的是,師兄可自去。
小界裡雲仲舒舒坦坦睡過一夜,傷勢雖不見好,渾身卻好受許多,清晨推門起後,前去不遠處街邊吃過碗早起價錢不高的豆花,而後擇選了些許時令鮮蔬,自行回府,卻也不練劍,而是從府邸藏書地摘出一卷書來,學當年瞧話本模樣,躺到石獅頭上,雙腳搭起,靜靜觀書。
此處府邸除地角上好之外,還勝在藏書極多,有時不少儒生文人,都要前來雲仲住處借得兩卷書,待到抄罷過後再上門歸還,如何都能勉強稱得上一句包羅永珍,甭管前賢孤本還是地勢山水走向書卷,皆是能找尋出兩本,甚至被城中不少學子叫做野狐禪不登大雅的書卷,也能找尋出不少。
當初小鎮當中周先生,就曾同給雲仲點明過一句,說是雲仲觀書,短處在於不求甚解走馬觀花,日後必定是做不得學問,旁人觀書恨不得將其中血肉筋骨一併嚼碎,雲仲卻是淺嘗輒止,知曉書中講過幾件事就再無多少心思。而從雲仲上山過後,雖亦是讀過幾卷書,可惜仍舊不曾跳脫出不求甚解四字,且偏好那等被稱為野狐禪的偏僻書卷,往往愛不釋手,如同當年讀話本一般匆匆讀罷,而後就再不願時常回頭溫習。
如今雲仲也是挑過卷被人稱為野狐禪的書卷,直讀到正午時節,使文火煨過三兩碟小菜,以食盒放妥,悠哉遊哉前去葉翟府上,好生蹭過兩口酒水,同那位病灶才痊癒的葉夫人相見,三人暢言許久,這才打道回府,拎起那枚鐵尺,走走停停閒逛到鐵匠鋪門前,並不急著進,而是將手頭一盒酥放在鐵匠鋪門前,尋思片刻,將原本踏上臺階的腿抽回,徑直坐舟船上山,捱過一頓好打。
往後接連十幾日都是如此,正午時節同葉翟夫妻兩人搭夥,順帶切磋兩手做菜的能耐,而後心滿意足前去街中轉悠過一陣,去到茶點鋪面挑盒酥,擱在鐵匠鋪門前,而後乘老漢小舟去到對岸山間,嘗夠劍氣,而後滿身是傷離去。
直到小界秋風寒涼,天外雲彩已然隱隱要被凍成片來落下的時候,添過衣裳的雲仲正午過後,又是提著一盒酥放在鐵匠鋪門前,臨走時節,卻是被難得外出的老漢叫住,剛要推辭,想想老漢的脾氣,欣然踏入當中。
那柄鐵尺自從入門之後,就被仍舊赤膊的老漢奪到手上,原本隱隱之間已有劍形,才顯鋒芒,卻是被老漢毫不留情扔進爐火當中,重新敲打成一枚四四方方的鐵尺,連帶其中裹攜的劍氣,也是再斧錘之下潰散開去。
“給你這好鐵,可不是讓你做老子這行當,真要是照葫蘆畫瓢,還用得上你來?去山嶺裡逮來頭猿猴,打罵幾年,也知曉該怎麼鍛劍,手熟而已,你還未必有那猿猴高明。”
這時候乖乖低頭捱罵的雲仲才想起,這柄鐵尺像極自個兒那柄水火佩劍,如今再想想老漢說的這話,當即就掃去那點羞憤氣。
老漢還是喋喋不休,說雲仲挑酥的本事倒不差,如今挑的酥越發順口,多年來都嘗不出滋味,如今竟能吃出酥裡往年的桃花香,苦竹苦,難得讓自己漲了些人味,如若不然,等到這柄鐵尺真糟蹋到雲仲手裡,自個兒也斷然不會提點一句。
入夜時分,老漢便要將打鐵的物件搬到後院,守著那口古井,叮噹敲個不停,震得井口水波漸起。
灑出片上好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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