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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三五天前,青平君就已由京城納安回返,但北煙澤邊關守卒,人人都能察覺出滋味很是不對勁,且不說近來幾日不見這位統領的蹤跡,最為古怪的是連平日裡送酒的軍士,都是被攔在帥帳外頭,足足數日不允有人踏足,就算是斷了一臂的江半郎與雲亦涼柳傾往常關係最為緊密的三人,亦是半步不得近。

上兩番妖物邪祟襲來的時節,並不如往日那般勢大,動輒便是浩浩蕩蕩千萬頭妖物邪祟由水澤之中冒出,況且自從柳傾來援過後,這等浩浩蕩蕩萬妖來襲的景象,眼下已是不可輕易取來些成效,憑這一手大陣的本事,阻攔些本就算不上本事高明的妖物,斷然不屬什麼難事,畢竟四境精通陣法的高手,妖物邪祟最為難以對付之處,在於數目,有柳傾坐鎮,邊關守卒傷亡數目,已是愈低,到頭竟是有那等兩三茬妖物衝陣,並無一人失卻性命的景象。

早在數載前,青平君與雲亦涼二人就先行商議過,可否請幾位三境之上已是初具手段的修陣之人,但天下修陣之人本就罕有,更何況陣圖稀缺,若非是已入得三境或是天賦異稟,只可借師門當中的陣圖修行,既無多少陣圖,手段當然要低微些,更莫說是前來這等常年苦寒之地,時時有殞命險境,縱使是兩人想過無數招數,到頭也只得罷手,而今柳傾自來,如何都是令兩人心頭大悅。

不過北煙澤之中的妖物領教過幾番四境大陣的威勢,似乎亦是知曉再不可如往常那般,憑如海妖物來壓,一連消停過許久,到頭來竟只是有十餘頭大妖踏水澤而來,雖數目遠不及往常,但皆有近乎三境往上修為,其中兩頭,甚至隱約之間已是跨入四境。

如若是尋常四境修士倒並不見得能翻騰起如何風浪來,但這十餘大妖最擅興風作浪,近乎是數十丈高矮大潮壓來,強行抵住大陣,為護住這邊關營盤城頭不失,強如柳傾也只得是以大陣阻攔這暴起潮水,更莫要說潮頭之上且有零散妖物邪祟伺機出手偷襲。雖是全力抵禦,死傷依舊是極多,不少還未曾踏足三境的守邊人,皆是葬身潮水與那十幾頭大妖手段之下,江半郎以一敵三,躲閃不及被兇狂潮水砸個正著,那兩頭大妖生捱過雲亦涼無數劍氣與青平君數拳,憑遠勝過尋常修行人的堅實體魄,生生扯斷江半郎左臂,雖是亦負創不淺,但到頭也是全身而退。

雖是一戰過後死傷極多,江半郎失卻一條左臂,倒也不甚在意,草草裹了肩臂,就照常同雲亦涼青平君討酒,免不得還要陰陽怪氣兩句,說終究是位高權重,酒水供給都是比自個兒及時些,若不來時常蹭蹭酒,恐怕饞蟲全然不能解去,對陣妖潮的時辰自是不能圓潤如心。

自從那場死鬥過後半日,青平君簡短知會一聲,便是孤身走出北煙澤邊關,直奔皇城納安而去,來回不過數日,大抵是運起渾身修為,一日千里,回城關的時節接連憋悶過三日,出帳頭一件事,卻是先行扔給江半郎一枚似鰍似蛇的物件,通體如玉。

柳傾同雲亦涼終究是坐到帥帳之中。

青平君正展開數張雜亂宣紙,提筆寫著什麼,對於眼前兩人落座,渾然不覺,依舊是蹙眉揮筆,良久過後才是抬頭回過神來,一張髒汙麵皮流露出些許稀薄笑意。

也不消去說,雲亦涼就已是能猜出眼前這堆雜亂宣紙上頭寫的是甚。

這也是北煙澤邊關之中每度遇妖物侵襲過後必定要做的瑣事,需先行由各營清點剩餘守邊人後,再匯入帥帳當中,而後依照此名冊設冢。畢竟妖物手段歷來狠毒,即便餘下屍首來,亦是不見得能有甚全屍存留,往往不過餘下手足殘軀,或是半截身子,極難辨認。

“往後還是得咱幾人一同清點最好,死的人太多,若憑一己之力望去,難免心頭不舒坦。”

青平君今日沒穿那身紋凰織錦,只是隨意披起身長衫,分明是夏時未曾過去,北煙澤周遭卻已是穿不住短衣,帳中亦是寒涼氣愈濃,只怕過不多久,又要穿厚衣。

對座雲亦涼沒開口,面色卻是相當不好看。

“不久前統領遞與江宗主的物件,在下曾與古書之中見過,乃是能與通天物甚至靈寶相提並論的寶藥,喚作地髓,多於龍脈蟄伏處生長,如今時過境遷,已是頂頂稀罕的物件,生死骨肉續借斷臂,皆是不在話下,還敢問統領究竟是由何處取來的。”

青平君一怔,旋即失聲笑道,“柳老弟覺得我這四境中人,還真能沒點家底了?雖說是全心為抗北煙澤妖物,但總府中總也不至於家徒四壁,當年闖蕩四方的時節,咱可還算是個福氣深厚的主,要麼怎能在這等險惡地界活到如今的,你倆人倒是心思忒細,有這等功夫,倒不如好生睡上兩時辰,養足精氣神。”

始終還不曾開口的雲亦涼由懷中掏出張硃筆批過金印壓蓋的文書,放在桌心,神情也無甚改換,只是淡然道來,“這文書是由打京城送來的,送信的乃是位三境,自你離京過後馬不停蹄而來,卻是送到我手上,其中寫有往後十載的軍需物件,連同強弓硬弩刀劍槍斧,甚至還有數百位修行人的名冊,你青平君何時同上齊聖人交情如此好了,能令後者狠狠出這麼一回血?”

還想掩飾,但瞧著眼前兩人神情都算不得好看,青平君猶豫片刻,還是嘿嘿笑了兩聲。

柳傾眉眼低,雙手擱到桌案間,正仔細端詳山川地勢圖,雲亦涼望著青平君麵皮,看不出半點火氣,但如何說來,青平君都不信這兩位心思極深的主今日能善罷甘休。

“叔侄之間能有甚說不開的,況且本就不曾在意那一國之君的位置,向來都是有人怕我在意,如今將話語說清了,恭恭敬敬叩頭講上句聖上萬歲,自然也就解了,畢竟血濃,又怎能花太多代價。”

“這兩日天景不好,怎麼沒見青平君穿那身織錦了?”

這回開口的是柳傾,笑眯眯看向青平君,“在下聽聞那身織錦向來不染塵,略微抖過兩抖煥然如新,青平君更是少有褪去的時節,去過一趟京城,怎麼反而不穿了?”

“事到如今,還瞞著我等幾位出生入死的兄弟,當真是有些差了。”雲亦涼也是幫腔。

青平君低眉良久,終究是站起身來,由帥帳深處捧來那身紋凰織錦,長嘆一聲,終究如實道來。

上齊紋凰織錦,舉世也不過數件,乃是上齊老聖人下詔所制,分發與幾位當年一併外出徵殺護國的親兄弟,統共不過六件,身死沙場當中,或是因連年徵殺落下重病不治身亡的,共有五位,手上有這紋凰織錦的,如今也不過剩了青平君一人。此袍除卻免死免罪之外,尚可於危難時節天子有恙,號令舉國軍卒兵甲,如今獨有這一件,始終為如今聖上忌憚,唯恐青平君憑此物謀權,故而縱使是親叔侄,這些年來時時提防,不允青平君踏入京中半步,更是因主張本就不合,故而青平君自行離京,前來北煙澤抵禦妖物過後,從來不曾接著上齊過多援手。

“這身衣裳並不算甚,而是衣衫下襬處,印有一方虎符,憑此可調兵遣將,饒是武官之首,見此如見聖上。我前幾日去往京城的時節,將這方虎符自行取下,送給了我那位侄兒,也好令他寬心。”

矮小男子輕撫織錦,麵皮卻是無端多出些感慨意味。

“想當年金戈鐵馬,卻是有人險些奪了皇位,才是令我這位侄兒始終如芒在背,如劍懸樑,而今我將這方虎符奉上,革除上齊皇室身份,討來的乃是北煙澤邊關十年不缺物資吃穿,不乏修行人,雖不知我那賢侄從何處尋來的修行人,耗去多少驚天的價錢,卻也是儘自個兒微薄之力,將這座關守好。”

兩人皆是語塞,不曉得如何開口。

當今皇叔身份,調運舉國軍甲虎符,這兩樣任憑拿到何處,皆是無價,可如今青平君卻是輕描淡寫換了十年邊關衣食用具,與杯水車薪的百來位修行人。

“從那錢玉龍死後,好像當年咱們相熟之人,也剩不了幾位了。苦蟬和尚死在去年臨近年關的時節,往常妖物每次來犯之間必要隔開幾日,那次卻是接連數日來犯,要不是他守夜時節發覺妖潮,死傷更重;鹿照鄰那小子,年紀輕輕就邁入了二境,眼看著三境不遠,三月時為阻擋妖物,替我等幾人壓陣,被幾百頭妖物圍住,骨頭都沒剩下半截,只得給這小子設個空冢,仔細算將下來,就算是四五載前結識的熟人,好像也不剩幾個。”

青平君自言自語,像是說家常一般絮絮叨叨唸出許多名字來,最後才是將目光挪到兩人臉上。

“後人大概記不得北煙澤死了多少人,更記不得什麼皇親國戚,虎符,皇叔,能換十年太平所需的條件,又算得上什麼。”

“起碼我等幾人還能坐到此間,鬥上兩句嘴,喝上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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