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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頭乃是周先生當真接下了這盤棋局,但落子時候,二人所談的,卻與棋盤武半點干係。

“早就知曉你來了京城,卻不知這回又是藏了何等心思,聽說還管帶了一位得意弟子。怎麼,終究是放下了你那等禍心,變為老實本分的教書先生,指望著教出個好弟子替你出頭?”

男子擱下一子,平平淡淡閒談似問起。

兩人相識極早,多年前還算上是半個同門,但此刻行棋的時節,兩人面色都是有些冷淡,乃至於落子時節,都屬不曾有兩眼對望的時候,皆是低下頭來附身望向桌中棋盤,寡淡開口。

“磨刀不誤砍柴工,教出位得意弟子,和將我抱負盡展於朝堂天下,並非是只能取其一,互不耽擱,又何來的回心轉意四字。”

說到回心轉意四字時,周可法嘴角浮起,拈過枚棋子落到棋盤當中,看似尋常的一步棋,卻是殺機盡顯,半點不曾遮擋,如是兵鋒所指,朝對座男子黑子營盤中而去,威勢之盛,令對座男子都是蹙眉,不過還是不輕不重落下一子來,無端嘆氣。

“多年前咱兩人對局,就從來是平局最多,數十局下來都未必能分個勝負,這些年來身在朝堂,歲數越來越長,可官位也是越來越高,更是曉得何謂如履薄冰,步步艱辛,故而也能由棋藝中看出些來,越發是不攻僅守,依我看來今兒多半又是和棋,何苦費勁。”

“下棋也是你說,不下棋也是你說,好話壞話都被你說了,我這張嘴倒是閒出個好歹來。”周可法冷哂,又是令白子鋒線朝前推過兩分,終究是抬頭道,“無論如何說來,你都算我半個師兄,雖不見得才氣高過常人,但這份心思的確是細極,換成是旁人做此事,只怕那三人輸棋過後,需得等上十天半月,才會大搖大擺前來齊梁學宮之中,你倒是不同,專挑這般誰人都不覺得棋院會有人來的節骨眼。”

在周可法看來,上齊的文人最是傲氣,且大多行事時,並不以方便二字當先,反倒是處處都要將自個兒面子顧著,就依靠棋院先前三人皆吃過敗仗一事,棋院當中那些位眼高手卻未必低的教習先生,縱使是想親自出手,替棋院討回這麵皮來,也必定是要蟄伏拖沓個近一月,再行前來齊梁學宮同自個兒比試鬥棋。原因倒也是一目瞭然,一來存心將此事壓下,起碼不可愈傳愈深,借棋院當作踮腳方磚,將周可法自身抬將起來,斷然是跌份,二來便是得秉持所謂文人自矜,急雨天景人人都是四散而逃,唯獨自個兒一步三搖雨中踏歌行之,才是最漲臉的文人行徑,故而斷不可急不可耐找上門去討回面子,若是勝了,旁人只道棋院也不過是這般格局,僅是勝過三位教習,便連忙前來找回場子,即便勝過自個兒,也未必便是漲臉舉動,若是不勝,便無異於將棋院牌匾摘將下來,白白送到人腳底踩上兩下,更是丟人現眼。

但眼前人卻是不同,偏偏卻是施出一手怪招來,故而學宮之中誰人也不曾想到,這位面生至極同周先生對弈的來人,究竟是何來頭。

“如若你將這些堪稱細碎謹慎的念頭擱在學問上,我必是要持師弟的禮數,但可惜人各有志,寧可在朝堂上束手束腳,也不願將心思擱在安心做學問上,自然也就不願行禮。”

分明覺察出周可法言語之中戲謔針刺,來人也不急,挑起單眼來瞥過眼周可法,突然發覺自個兒這半個師弟,兩鬢也已是斑白,沒來由便是緘默一陣,再想想當初隨師父學文的時節,眼前這半個外門師弟,總是稍稍想上一陣便能問出極高明的問題來,不由得也是一陣恍惚。

“你啊,總是這德行,明明知道走這條路,如何都繞不過朝堂二字,卻還是始終看不上這些位朝堂之人,就好比是去到一處酒樓吃酒,掌勺廚子做菜,大多人都是交口稱讚,唯有你覺得滋味欠妥,分明不是廚子,還要嫌廚子做得菜難以入口,還要犟嘴說舌頭長在我自個兒身上,好吃與否乃是我自個兒說了算。可你周可法的敵手,並非乃是朝中人,多一份助力,總要好過樹敵無數。”

“你我歲數都不小了,何況當年五絕聯手,縱使那位絕豔的劍客替你擋下九成來,所餘的年月,也不見得多富裕,人在屋簷下,低低頭算不了什麼,能躲雨見日升便好。”

說話功夫,黑子營盤早已是被白子衝陣,瞧局勢已是岌岌可危,但營盤中的黑子,卻是朝四面八方散去,雖是守勢且營盤不存,但瞧陣勢來看,卻是愈發固若金湯,生生將白棋鎖住,雖難以取甚好處,但仍舊步步為營,穩固得叫人咋舌。

周可法亦是曉得眼前人的本事,琢磨片刻,還是不曾落子,而是舉著一枚棋朝後者望去。

“荀文曲可曾在棋盤上頭勝過你?”

“自然勝過,跟你差不離,但下手更為狠辣些,尤擅對攻,跟你這棋怪處處都是相似,攻守兼備棋路多變,但要更狠些。”

“我那位徒兒回京時候,京城中似乎有很多人都是並不樂意瞧見,半路遇過數度劫難,好在是荀籍還惦記著自家這位獨長子,不然估計如今已是被人所害,這件事,你可曾知曉?”周可法緊緊盯起眼前人,神情終究是冷清了些,“之所以身在此處,賦閒許多日子,那便是為令我那位初入朝堂的徒弟,能正經脫離我這位人人喊打師父的羽翼,順順當當平步青雲,可如此做事,當真是叫人生怒。”

五旬男子攤攤手,很是無辜,“我一個朝中二品官,不知身死之前還能否觸及當朝一品,都已是閒暇到前去棋院做位副院主,閒雲野鶴,哪裡知道你與荀相明爭暗鬥,此事問我,很是不妥。”

周可法知曉眼前人的脾氣,於是便將白字攻勢放緩,棋路渾然一變。

“既然是不願說,那便無需說,荀籍的手段雖不及那荀文曲,但好在身在青柴這些年來,也不曾閒將下來,明知曉自家兒郎乃是大才,鋪路鋪得還算穩當周密,就憑如今這些人手,我那徒兒必是能在京城當中落下腳來,再磨劍一陣,想來即便是爾等這些浸淫宦海多年的老狐狸,也騰不出太多心思去遏制我那徒兒。”“怎麼樣,不妨跟我站到一邊?”

周可法眯眼笑笑。

“你這邊是哪邊?”男子反問。

“你既未曾尊聖,也恨極世家乃至於大多仙家,權勢二字,我看你也從不曾記掛心上,你這邊究竟是哪邊,我倒是越發不明白,但也想出了些意思來。”

“繼續說。”周可法不理會,又落下一子。

“上齊容不得你,最起碼這座京城容不下你,大抵過去許多年百姓能知曉曾今有一位心中只有上齊的大才,但如今的上齊,不需要你這等人。”

“你也說了上齊兩字,但還是有些淺。”周可法咂咂嘴,還是由懷中摸出兩枚提前藏起的蠶豆,擱在口中嚼過兩下,“天下別處的世家,就不是世家了?況且上齊一地,不知多少百姓,那究竟是誰人能代替百姓來說這句,不需要我周可法。”

男子失笑,很是無奈看了眼手腳不老實的周可法,“還是那番德行,說不通理。”

可究竟是說不通,還是沒法說,男子最終也不曾說明白,只是看向四周,唯有一座草廬矗立,草廬外頭一枚火盆,一方棋盤,與兩三張木椅,於是話到嘴邊,又是嚥了下去。

“興許你是對的。”

“可你要整座上齊怎麼做,天下未定,昔年狼煙味直到如今我都能聞出些來,在你看來,如若上齊與整座天下數國皆是病入膏肓之人,這一劑猛藥灌入病患口中,要麼便是日日登高國運昌隆,要麼便是經不起這等猛藥,當即分崩離析淪為他人魚肉,這等豪賭,上齊敗不起。”

“局勢已明瞭,你該走了。”

男子一愣。

旋即看向棋盤的時節,神情便瞬息古怪起來,卻見鎮守四方的幾枚黑子已是不知所蹤,周可法單手背到身後,正朝自個兒擠眉弄眼。

“師弟不是聖人,同樣興許做不得好官,可師弟從來眼神不差,眼見百姓身上馱著世家這座山,飛揚跋扈行事無忌,且將萬千寒窗苦讀多年的寒門學子盡數阻攔到門外,怎麼都無法袖手旁觀。旁人做事,要麼求得乃是當世名利,要麼便是身後青史,我卻只是個搬山人,雖是愚不可及,且未必能替自個兒爭來些什麼,日後動用的手段也未必乾淨,可如若能將這座山掀翻,便是痛快。”

男子出門的時候,日頭正好。

齊梁學宮外頭不遠處,便有處村落,炊煙平靜高升,幾位牧童七手八腳掛到老牛背後。

有銀錢吃飯,有出頭之日。

好像的的確確很好很好,所以男子也不去在意被周先生藏在手中的黑棋,反而站在原地,很久都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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