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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西境,歷來人跡罕至,偶爾前來此間的人家,也多半是那等世代憑遊牧餬口之人,雖不見得憑家中牛羊富貴,倒也是衣食無憂,無非多些辛苦,時常要挪帳起家,牽牛羊前去別地草澤豐茂草場之中,連年皆是如此。
大元境內這等世代憑牛羊養家餬口的人家,從來不在少,但也並非是那般容易,除卻每日都要前去看護,便是需乘良馬挽刀棍,時時提防藏匿於深草低谷之中的狼群,若有丁點疏忽,大元境內的狼群狡詐奸滑,沒準便要將家中牛羊盡數殺個乾淨,且時常傷人,極有靈性。
前幾日大元西境沃野之中便是遷來戶人家,五口人家,除卻始終神情低沉木訥的漢子與家妻之外,膝下尚有三子,歲數相差無幾,皆是方過垂髫的年紀,但皆是筋肉結實,手掂刀棍端坐馬背上頭,瞧架勢分明便是騎術相當高明,分明胯下馬匹並未配鞍籠頭,身形卻是仍舊穩當,時常端坐馬上嬉鬧,騎術相當高明。大抵這也是大元境內少年郎的常態,不見得識文斷字,但由少時起便要將身子體魄砥礪到極高的境界,刀馬純熟,筋骨硬朗,這才可抵住大元境內割人長風,與蕭寒冬日。
岑士驤由前幾日便是神情冷峻,一路上也少有開口言語的時節,一反常態,的確是惹得一旁婦人很是覺得蹊蹺,如今眼見得要定起帳來,百來牛羊也是並無缺損,這才趁拴馬的功夫走上前來,蹙眉問起緣由。
“也並非是因旁的事,只是還未登程的時節,收著一封書信,乃是由大元正帳中快馬送至手上,恐怕不出一旬時日,我便要應書信前去正帳,同大元部族當中族老商議些事。”岑士驤將馬匹栓罷,嘆氣道來,“婦人家本不應當知曉此事,但生怕若是不同你講個分明,終日惴惴不得安寧,變為一樁心事,倒不如先行講個分明。”
“正帳每四載才有各部中人前去議事,可眼下還未足三載,為何便是如此急切。”多年在外受長風雨雪,婦人面皮亦是顯得黝黑,雙掌也不復當初細嫩,而今聞言嘆息,心中已然明悟幾分,“那胥孟府之勢難有人阻擋,即使是那些宗門,聯手之下都不曾傷及胥孟府分毫,到如今大半部族宗門因難敵其勢,只得是卑躬順從,看來已是大勢,大元一境中宗門本就算不得多,如今部族紛紛倒戈,如何能應付得來。”
岑士驤也是知曉自家這位跟隨自個兒十幾載的髮妻心思縝密通透,凡有諸事,必能想出其中癥結,果不其然僅是略微提及兩句,便被猜出個大概,不得不苦笑兩聲,將刀棍立到一旁,神情低落道來,“猜的沒錯,但眼下大勢便是如此,大元之中部族極多,其實多年來早已是定下各自地盤來,並未再有當初那等時常起磕碰亂戰的禍事,但眼下胥孟府起勢,許多人就又撿起那等掖藏多年私慾來,爭先恐後前去依附胥孟府一地,亦是為自個兒部族謀取好處。”
大元當中部族不下千百,其中族人數目極多者,也不過一十六部,早年間還未有正帳把持大元的時節,時常互有磕碰,乃至於動起刀劍之事屢見不鮮,終究是民風悍勇,半點不由心思,定然是憑身手高低,部族勢大勢小定規矩,時有死傷,好在是經正帳中十幾位族老與當年那位堪稱手段絕倫的赫罕把持,才將大元當中一十六部大族,百千小族地盤定將下來,再不可輕易改換。
太平數十年,終究是被胥孟府無端起勢,觀其勢頭,多半便是要將大元原本沿襲數十載的規矩格局盡數毀去,而如今正帳疲敝,新赫罕年紀賞淺,當不得大任,許多原本便心思不定的部族紛紛屈於胥孟府威勢,馬首是瞻,一時風起雲動。
“我族不過區區幾十數,已然是勢微,多年來都算不上人丁興盛,我接過族首多年來,正帳並不曾相邀,反倒是那位新赫罕同我有些私交,如今遣書信而來邀我赴約,書信裡寥寥幾筆,不曾提及他事,但分明是將羸弱二字掛在書信之外,怕是那一十六族之中,已是僅存下兩三大族心歸正帳,不得已才將我族這等小族族首請來,一來撐場,而來便是存心拉攏。”
婦人脫去皮裘,擦擦鬢角汗水,許久也沒言語,而是蹙眉許久,心思轉動,還是扯起岑士驤掌心來,柔聲道來,“明知曉此去必定要同正帳綁到一處,龍潭虎穴,何苦還要前去,本是女子家不該插言此事,但胥孟府近兩載之間,手中刀染過無數血水,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肆無忌憚勢不能阻,還是再多考慮幾日為妙。”
漢子不曾急於作答,而是看向不遠處三位兒郎,興許是因遷帳一事,三人都很是歡欣雀躍,故而拴罷馬兒,都是拎起手頭長棍耍將起來,進退走棍,不知不覺便是打到一處去,掀起許多浮土碎草,笑聲傳開極遠。
“打罷狼以後再定下究竟是去與不去,別成天操心。”麵皮若刀削斧劈的漢子朝自家女子憨厚笑笑,替婦人將額前趕路所沾染的沙土抹去,“我與正帳許久也沒交情,就算是去到正帳,也斷然不會輕易替正帳賣命,不顧家中妻兒,倒是你操勞這麼多年,這次讓你家漢子自己選可好?”
婦人嗔怪,隨手抓起片沙土朝漢子揚去,“你若是心思足夠穩當,又怎會令我日日憂心,出門時候添些小心,尤其護著三不曉得輕重的兒郎。”
岑士驤嘿嘿應聲,重新拎起刀棍上馬,朝不遠處三個兒郎打個呼哨,策馬衝出幾丈遠近。
“天色正好,隨爹去打狼。”
大元草場裡頭的漢子大多不通文墨,更不曉得如何做生意,上好牛狼皮毛大多都是被商賈使頂低下的價錢買去,但唯獨打狼這般本事,任憑小族大部裡頭的少年郎,都是從小便學得爐火純青,右手刀左手棍,使近乎兩人高矮長棍挑狼鼻狼腰處下棍,若是敲得瓷實,當即便可將狼腰打斷,再無動身的本事。
三位兒郎雖是年紀尚淺,但皆是精熟此道,人人手上多少都殺過幾頭大狼,於是聽聞父親呼哨,也顧不上對打切磋,紛紛跳上馬背去,衝婦女擺擺手,沿大帳周遭兜圈跑起。
相隔近乎大半國境之外,胥孟府裡頭,今日也是冷冷清清。
燕祁曄的性子從來便是不喜熱鬧,故而胥孟府上下也是無人膽敢違逆,侍女家丁走動的時節,都早已練出手踮腳的功夫,足跟並不落地,只憑前半段足掌踏地,可使得響動最小,生怕這位喜怒無常動輒起殺心的府主聽聞響動,一言不發便是將性命收去。
“好棋,三載之前在下尚可借多年功底,稍稍壓住府主棋勢,雖不見得取勝,但仍能保全些顏面,小輸一陣,才不過兩三春秋換,府主的棋,在下已經是有心無力,直到此局過後兩日,才能瞧出究竟是為何輸的。”
額角生有許多紅痔的文人嘖嘖,手頭摺扇晃了兩晃,最終還是搖搖頭,再也無心搖動摺扇驅暑,衝老者無奈一笑,投子認輸。
“不愧是書生,說書演戲的功夫也是奇高,”鶴髮童顏的燕祁曄挑眉,向那方玉鏤棋盤上點了幾指,玩味笑道,“憑老夫的棋力都能瞧出,你這手白子生路足有三五處,雖不好說究竟是能否取勝,起碼能止住頹勢,你啊你,當真是不實在。”
文人也不狡辯,只是瞧了兩眼棋盤,旋即便抬頭。
“棋力有高低,也有棋路對不對胃口,從前曾有堪稱國手名家,偏偏走不贏路旁蹲著的目盲之人,所以所謂的勝負,不過是靠運氣兩字,在我看來,最為高明的棋,還是催大勢而來,避無可避,將棋力強弱頂替棋路如何,摧枯拉朽,勢同破竹。”
燕祁曄也是大笑,拍拍文人大腿,很是得意道,“還是你這後生懂得老夫的手段,要麼怎會有忘年交情,我兒都未必知曉此番手段的高明處,你卻是僅憑一盤棋便窺探了大半去,還不老實說,何時看清的?”
文人哭笑不得,眼前這位老者實在是喜怒無常,難以揣摩,如此一位殺伐果決的主兒,笑將起來的時節竟是刻意拍錯大腿,這一掌中的力道,許久都難以消去,卻只得是賠笑。
“不過還有些紕漏,容晚輩點出一二。”
“常人皆言困獸猶鬥,大元地廣民豐,不見得就唯有這麼區區十幾處仙家宗門,雖說這些年來名氣最大的紫鑾宮已是無半點掙動的能耐,被您老死死摁住龍頭,但也難說這正帳之中赫罕與族老,究竟還有甚底蘊不曾出,當務之急,還是將歸順部族連同仙家人的心思穩住,哪怕是拱手送出些好處,也算不得虧。”
“零星好處,換一座大元全境,這些部族不過是替府主看疆守土,不論給多少,想來府主也斷然不會心疼。”
兩人抬頭,相視一笑。
“生意經。”
“大商賈。”
棋盤當中棋子盡收,又是擺起一盤新局,屋舍當中焚香霧,直上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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