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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此間巨城之上,彩雲高臺的四位,皆是彼此知曉性情,畢竟是身在此間已數不得多少春秋,大概也便是城中數度扯起飛雪,雲頭更迭變幻幾合,外頭塵世匆匆,早似爛柯,年月流轉不曉得幾度,而幾人常在,縱使是交情分深淺,性情有近遠,到頭總也是熟得難以再熟。

南陽君乃是幾人之中性情最為跳脫的一位,縱是這般心性,都是瞧膩味了其餘幾人,時常便要道出幾句逗趣言語,說是四位老僧坐到寺中苦守不知數百載,行也見君,坐也見我,到頭卻已是打心眼裡膩味,哪怕是瞧見水瓢,都能想起其餘三人的額頂,怎會不生煩悶。不過好在除卻北陰西嶺兩位之外,南陽東簷兩人皆喜外出閒遊,甭管是去處如何,也總能找尋些新鮮行當,權且憑此解去煩悶無趣,而北陰君則是不同,不曉得多少年歲前頭便習慣隨處找尋個山麓,全身臥到此間,便已是善哉,並無甚太多嗜好。

故而最常留足於此的,當屬北陰西嶺兩位。

雲仲跟隨前頭神情無波無瀾,神色始終如常的白髮漢子行於亭臺之上,左顧右盼,當真是覺得蹊蹺,但見周遭巨城當中熱鬧非凡,販夫走卒,把式商賈,穿梭街中,瞧來似是由古木溝壑之間來去蟻蟲,分明是相距甚遠,卻仍舊能覺察出煙火氣極濃,由人家宅院或是酒樓客棧後院緩緩升將起來炊煙,直直抻腰探背,遲遲難以觸及雲裡。

不過旋即雲仲便是收回這等心思,面色一時惶恐,但再轉念想來,周遭無數由亭臺之間穿行而過的女子,皆是朝自個兒這位外人瞧來,登時神色又是轉為平淡尋常,瞅瞅亭臺之間不過兩三指寬窄鐵索,麵皮微微抖動。

男子並不等雲仲跟上,而是邁步走上鐵索,高處風急,渾身白袍經風吹得繃緊,人亦是隨繩索擺動來去晃盪,卻是依舊腳步穩當,不曾猶豫丁點,緩緩朝對岸亭臺而去,八面來風,鐵索驟抖,而身形譬如磐石壓住鐵索,半刻未停。

“過與不過,皆系一念之間,過了興許有些好處,不過則是安心離去,當然能也不算是吃虧。”

男子走到對岸亭臺回頭,平平淡淡道來,“刻意藏住胸中懼意,也是多此一舉,許多事總要想著日後再解去,紛亂如麻,只會愈纏愈多,到頭來也未必能盡數破開。”

雲仲知曉的,是那四人之中,這位白髮黃目的男子性子最是冷清,且眯起雙眼的時節,殺氣最盛,大抵便是那等少年時一言不合起而殺人的主兒,更兼心性念頭冷硬,向來無有優柔寡斷的時辰。但云仲不曉得,方才瞧見亭臺之中鐵索時節,心生懼意,早已是被男子瞧到眼中,鼻翼微皺的時節,早已是知悉個大概。

但凡是心有懼意之人,落在男子眼中,無壓於身在梢頭先知秋雨。

如今譬如滾雲濃霧似怯意,盡數湧入少年胸口,男子看得很是分明,心頭也很是覺得蹊蹺。這少年當初前來此間的時節,險些將自己性命都落在險境之中,可如今自打瞧見高臺之下種種,渾身懼意便是猶如大河倒灌,壓住少年胸腹。當年也有一位瞧著舉動很是浪蕩的年輕人,劍使得不賴,卻偏偏怕女子,任憑是老嫗姑娘,但凡是瞧到眼裡頭,渾身便是顫抖,並無半刻寧時,原本油嘴滑舌,將一身性命置之度外,瞧過女子過後,膽魄竟是眼見得低微下去,再沒有當初跋扈氣。但男子分明瞧得真切,卻從來不曾開口問過,興許是心性使然,也或許是不願打聽這等私事,直到那使劍的年輕人身死道消,所剩無幾的一縷殘魂亦是無影無蹤,消散到天地之間。

而如今眼前又是站著如此一位古怪的年輕人,同樣是使劍,雖比不得當初那位年輕人那般毫無正經心思,可就此事而言,男子的確很是好奇。

踏空兩步,雲仲身形晃動,緊咬牙關。

畏高此事,大抵自幼便有,除卻鎮中那幾處矮牆牆頭之外,高過三五丈的地界,落在雲仲眼裡,皆似深谷,大抵稍不留神,便要墜將下去,徒留個粉身碎骨的悽慘死狀,如今細想起,似乎除卻冒雨遠走青柴一事,雲仲自個兒便從未自行走到高處去幾回,觀雲悟劍時,身心皆是系在雲海中絲絲縷縷劍氣其中,而不覺懼,可眼下並無分神的法子,便只得步步而走。

上鐵索近半,雙足已是不聽使喚。

少年突然想起,自個兒踏上南公山頭一日,始終也不敢往身後山路看過一眼,就算餘光略掃,亦是覺心驚膽戰,手腳當中湧出無數熱汗來,也非是怖懼墜入山崖,而是旁人登高,想的大多乃是得見山巔景,而自個兒攀山登高,往往想的便是最壞的一重事。

煞白麵色的雲仲走過鐵索的時節,心中懼意並未減去半分,緩將幾十息,才是將氣息喘勻。

男子沒言語,自顧轉身離去。

說來也怪,原本眼前乃是亭臺連亭臺,男子走過之後,沒來由卻是有處綠樹環繞,飛瀑連山的谷底來,當中空無一人,蒼松迎瀑,砸入深潭,但入其中,總覺是麵皮上頭盡是細碎珠玉。

“南陽君很是瞧得起你這後生,可惜今日不曾身在此間,大抵一時半會也斷然難以抽身回返,便由本座試試你的深淺。”

言語一如既往簡便。

可男子很快又是蹙眉。

“練劍之人身在此境,總會攜佩劍,為何你卻是兩手空空。”

雲仲驚魂才定,聽聞眼前西嶺君狐疑問詢,當即苦笑,抱拳行禮,順手抹去掌心當中冷汗,“說來慚愧,晚輩才將手中劍撇去,已是有足足六七月不曾觸著劍柄,原是胸中狐疑始終留存,實指望待到萬事清明過後,再行練劍,當真是不湊巧。”

“練劍之人,話不該這麼多,也不該如此矯情才是。”

白髮白衣西嶺君蹙眉,不過旋即便是想起什麼,略微搖頭,卻是抬起掌來,朝飛瀑處略微伸去。

經深潭砸到細碎的流瀑,細碎飄擺,盡匯於西嶺君手上,澄澈流水,谷外日光落到流水其中,倒也是如鏡如面,瞬息之間凝成一線,而後隨手甩到雲仲掌中。

“南陽君身不曾在此,本座便替他試試你的手段,飛瀑為劍,也並未破你棄劍的心思,接劍就是。”

雲仲接過流水所化長劍,入手沁涼,確是舒坦,且雖是劍中流水滾動,形卻極穩,三尺三寸,劍光凜冽。

“在下不用劍。”出乎西嶺君預料,少年將手頭那柄飛瀑所化長劍插入土中,隨後便是聳肩羞愧笑笑,“前輩若是定要晚輩接劍指點,才是為難了在下,雖說前幾日聽過一位好友所言,心頭霧氣略去了三五分,眼下卻依舊是不曾明瞭己心,故而即便明知失了禮數,也斷然不會接這柄劍,更莫要說遞出兩三劍招。”

西嶺君麵皮一冷,殺機流轉。

“練劍與心念是否分明,有何干系,如若是此番得本座讚許,邁得此境,定是大有裨益,何故偏要如此。”

“有干係。”黑衣少年還是一臉笑意,且能瞧出些許諂媚意味來,很是羞愧滿臉堆笑,“晚輩著實喜歡練劍出劍,可正因如此,每逢覺得心思不甚通透,德不配才,便寧可棄劍不修,也不願兩手汙了劍柄清白。”

“就像是那等向來浪蕩的世家子,好容易迷途知返,於是即便用過無數下作手段將自個兒心儀的姑娘哄騙到家中,到頭來也是半指頭都捨不得碰著,生怕汙了自個兒念頭之中那位良人。”

山色空明。

谷底之中水汽繚繞,日頭明光懶散映入谷內,映得西嶺君白頭之上盡懸輝光。

進步,雙足踏陣眼,腰肩胸腹龍骨勾連,而後出拳。

西嶺君一拳抵住雲仲面門,近乎已然觸及雙眉之間,但少年還是未動,兩手空空立在原處,眉眼順和,甚至可說成是謙恭。

“那人的劍借給你,落了名頭。”

西嶺君似乎是覺得厭煩,轉身便要離去,當下也無了出拳的念頭,冷冷道來,甩袖便走。

這處不知名的谷底之中,溼氣很重。

飛瀑離天,尚不過三尺劍長。

雲仲實實在在不曾握住那柄由大神通演化而來的長劍,可是也實實在在遞出了一劍,只是慢到連西嶺君都不曾覺察著半點端倪。

一枚無蹤無形秋湖離了初愈丹田,猶如村中尋常人家孩童,囑咐過許多遍千萬莫要貪歡前去水澤側畔,不知何時由深潭潭底逆流而上,直行到飛瀑之上。

所以等到西嶺君再回頭的時候,天外落瀑。

說不清到底是雄渾至極的劍氣,還是飛瀑遭人截去大半,抱而落地。

天公討酒歸,酩酊落塵間。

山谷之中遍地是銀光浮動,遍地是水波湮沒,並無他物存留,唯有鬥牛劍氣捅漏天河,九霄倒掛,一瀉千里。

而西嶺君瞧見浩蕩傾瀉直下不知多少裡的劍氣滾瀑,也終於知曉了那位瞧著浪蕩卻心氣極高的使劍後生,為何偏偏要挑這位少年,倒不是因為劍術如何高明,而是隱於平平無奇天資之中,有滔滔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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