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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雲仲邁入山腹之中,南公山又是平靜下來,除老小云仲之外的三位徒兒,並無一人回山,柳傾身在北煙澤中,已是有接連兩月無書信傳回山間。吳霜雖有奇門遁甲的本事,可惜唯獨卜算功夫略微遜色些,死乞白賴好容易使三五罈好酒,由打顏賈清口中撬出了些口風,說是如今北煙澤遇夏時,飛禽走獸尚且躁動,更何況是遵本性過活的妖物邪祟,更是兇頑狂躁,縱是尚未負創,也斷然無暇他顧,當然無書信回返。
顏賈清曾奚落過吳霜,說你這位五境的頂頂劍才,怎卻偏覺得自家弟子難以應對世上種種,難不成是覺得自個兒教的本事忒差,故而才是終日惴惴不安,不得半刻閒時。一向不待見這位顏先生的吳霜卻是破天荒不曾慍怒,反而是賠笑諂媚,教前者再算算其餘幾位弟子如今是否立身危難當中,說是好容易邁入五境,能正經替自個兒弟子撐腰,總不能如此閒在山間,忒沒意思。
有道是吃人嘴短,縱使顏賈清今日再無黃龍左右心念,嗜酒如命的老病灶也照舊是時時作祟,更何況吳霜也本就是此道中人,況且最是知曉如何由旁人地界敲些好處。拋開別處不提,僅少年入山過後這十幾日,吳霜便是借替江半郎看護狼孟亭的由頭,由打人家宗門當中連誆帶騙,討來足足百來壇酒水,其中不乏憑老藥所制的佳釀,氣得狼孟亭那位平日脾氣極好的大弟子,險些破口大罵,還要暗地埋怨幾句自家不靠譜的師父,怎就做了甩手掌櫃,任由這位高居五境的吳霜禍害山門,卻又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接連多日好酒,自然是灌得顏賈清眉開眼笑,一時也不掖藏卜算能耐,替山間這幾位外出弟子逐個算起一卦,盡數告知吳霜。
這其中前半簾卦象,當屬雲仲最為差勁,可謂險象環生,近乎是步步皆危,尚要牽連身邊人,比起三位師兄,卦面算在下下等。
但吳霜急於去討來下半籤看個分明的時節,顏賈清卻又是反悔,抬手奪回下半卦,說是今日身子欠佳,酒水便飲到這,剩餘下半卦象,留到自個兒覺得通體舒坦的時節,再交與吳霜,省得到頭來還要落得個過河拆橋的境地,留下後半截卦象,也算有拿人的本事。不過吳霜終究是吳霜,手段極多,聽聞顏賈清這番言語並不焦急,反而是將酒水皆盡藏到南公山正殿當中,差遣青鳥代為看守,若是擱在顏賈清黃龍尚在的時節,斷然不至於束手無策,可眼下已是近乎卸去釣魚郎這一重身份,自然就別無他法。
南公山上青雀雖不過掌心大小,可惜靈覺實在敏銳,且最喜晝伏夜出,白日裡養足精氣神,夜間守於正殿當中,饒是吳霜不曾身在此間,如若是逞兇起來,尖喙戳實皮肉,最不濟也得疼上好一陣。可憐顏賈清教美酒養刁了唇舌,夜夜前去正殿當中尋思著盜酒,兩日之間卻無一回得手,只落得個滿臂紅斑,且啄破皮肉多處,也只得咬牙往肚裡咽,沒奈何才是服軟,將後半卦象拱手送與吳霜手上。
“早就說這些青雀難惹,當年馴養時不曉得捱過多少回啄,這才好歹留下十來尾青雀,繁衍多年終留下四十九數,個頂個皆是精氣神十足,能忍七日無米無水,當初還好些,而今無黃龍傍身,顏先生想去偷酒,自然是難過登天。”吳霜樂呵,展開手頭那枚泛黃帛書,還沒等瞧下半片卦象,先行嘲笑了一番顏賈清,好像並無憂心之意。
一旁顏賈清好容易爬上山來,額頭汗水未止,便是抱起一罈好酒樂呵不已,聽聞吳霜這般出言,滿臉戲謔拍開泥封。
“呦,既然是如此寬心,手抖個甚?你們這些練劍的可是向來手腕穩當,怎麼眼下黃帛紙無風自動,叫旁人見著,還以為是你吳霜上了年歲,穩不住雙手了。”
山上依舊盛夏光景,青衣的男子放下手頭黃帛書,竟然沒去看那後半卦象,緩緩嘆口氣,望向山外烈烈日頭。
難得五絕不曾登門來,南公山上下原本那等人皆覺危的情形,也是悄然散去,而今除卻溫瑜尚在山中悟境不曾外出,半月露面一回,其餘四位弟子,已是盡出,柳傾所求的乃是天下安生,錢寅當屬氣運極好,留到那座懸空大觀之上,沒準真是被那幾位道人整得死去活來,反而是起了擰勁,偏要將其中道法盡數學個明白;趙梓陽求的卻是想得來個明白,早在多年前趙梓陽還不曾是白虎幫幫主的時節,少年就經常自個兒孤身前去外頭打聽身世,而今那位李三攜趙梓陽而去,大概是多半能找尋到自個兒身世。
至於雲仲,從頭至尾都算是吳霜一處心病,起初就覺得這位少年實在是吃了許多旁人不曾吃的苦頭,而後傷了又傷,除卻筋絡之外丹田也是毀去,虛丹僅剩那股火氣遊走周身,說不準何時就要為其所害,但唯獨境界停足不前,嘗過的苦頭與所得好處,實在無法等同。
“如今我已不阻礙顏先生將黃龍傳與雲仲,不論是好壞,還要勞煩先生講明,”吳霜隨口問起,背靠藤椅望著山外雲海霧氣,經日頭炙烤多時,越發蒸騰直上,近乎已然與山巔齊平,淡然吐出這麼一句,“之前提起的雁唐州,如若是我揣測得不錯,大概與南公山底那方地界,也是有千絲萬縷干係,早年間我也曾化出幾道內氣探查一陣,發覺山下似乎自成一界,且與此間天下迥異,稍加揣測,便不難想到先生所言的那處雁唐州。”
顏賈清神情微動,卻沒接上什麼話,隨手將擱在吳霜眼前的桌案拽將過來,朝口中填過兩片桃李,再綴上口酒,舒舒坦坦躺到一柄新藤椅上,眯起眼來望向雲霧。
在眼光很是刁鑽古怪的顏賈清看來,這座南公山也沒什麼好的,早些年見過的崇山峻嶺,怪峰奇壑無數,單單說景緻,南公山尚且排不進五指數去,也就這年年常在的雲海,看罷過後,難得能將躁動心思平復,使得醉漢暫且擱置下醉意,安然臥眠。
“是同一處,但又不是同一處,但既然雲小子踏入其中,就算不是同一處,那也是相差無幾。”
“黃龍也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黃繩,縱是上蒼垂青,也僅有人生來天資高低不同,或是花枝生來就是妖冶勾人的道理,世上不乏那等天生地孕的通天物,可從沒人見過一條只能在塵世間維持形狀不足百年的尋常井繩,能無端變成一尾通曉種種神通的黃龍。曉得你心氣高絕,但還是要說一句,雁唐州的高手,不見得就比這世上的五絕弱分毫,話說到底五絕也不過是個取巧的噱頭,除了那位立起五絕這杆旗的山濤戎,其餘都不過是些庸才。”
吳霜撇嘴。
“照你這麼說,黃龍能勝過五絕?分明是打不過人家,還要看不起人家,這才是不要臉皮。”
顏賈清得了好酒,又是有甘甜桃李下酒,山巔雖是曬得緊,但云海遮擋並不如別地那般酷熱,一時還真是不願同吳霜拌嘴,只哼哼道,“打不過就得看得起?你吳霜當初被五絕聯手險些打死,過後還不是照樣瞧不起五絕,乃至於時常惦記著出招斬上一兩個五絕,震震心氣。甭覺得咱終日除卻授業便是吃酒吃得酩酊大醉,不曉得你近些日子以來的動向,又想同五絕過招了不是?”
叫顏賈清一語點破心思,吳霜也是不在意,抹抹腮邊酒漬,半點不避諱點了點頭。
而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吳霜心性,從來都是直白無遮攔,倘若是認定之事,極少有迴轉時節。
“黃龍乃是位古時大才集宗門上下耗費多年孕養所得,本不該算在通天物中,可後人卻是發覺,這黃龍除卻種種莫測神通之外,最為玄妙處在於可垂釣山水中氣,垂釣愈多,則能耐更足,且可如尋常人一般境界愈高。起初不過是堪堪虛念念一的高矮,而經多代釣魚郎溫養,垂釣山水過後,眼下已可與四境比肩,並不遜色分毫,又因神通廣大,故而遇上五境,其實也有脫身的契機。”
“只可惜黃龍所釣之氣,在我看來實在是不地道,乃至無異於取他鄉之木,撐自家幼樹,所以這黃龍就費足力氣折騰釣魚郎的念頭,要是無好酒可嘗,曾有數次當真就順了黃龍的念頭,做起了違心事。”
顏賈清講得很是平淡,好似就是同吳霜閒談扯起家常,但吳霜又是何許人也,不需睜眼去瞧一旁人面色,就可聽出顏賈清言語裡的錯雜紛亂,舉棋不定,當下心頭就明白了兩三分。
這位邋遢先生曾經言說,少小離家,遊蕩天下,相比於異鄉人而言,反而更像是一位置身此間天下的先生,握劍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還是要更向著握劍的手心,到底有所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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