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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當初江湖,控弦操弓兵卒軍甲,尚不在少數,而宣化城中這等持弩軍卒,雲仲倒的確不曾瞧著過幾回,如何說來,弩機力道都是遠勝強弓,故而今日接連吃得苦頭,凡箭出後勢大力沉,足足鑲入青石路中數指,來勢又豈能拖沓,實在難以躲閃。
而云仲望得真切,頭一位擋在身前的,卻是那位高挽雲鬢的汀蘭,而當著是身軀為弓弩貫入的,卻是後來先至的喬蘭。
也正是須臾之間,眼前身在陣中分明已經為陣中水火雨石的所困的李紫境,嘴角笑意頓生。
雲仲置身江湖年頭不淺,起初倒是不擅設局,只以手中劍對敵,勝或是不勝,皆系在劍術功夫高低,或是修為深淺,少有使計的時節。一因自打入南公山來除卻靜心修劍,打磨境界外並無太多手段,陣法難修,更何況接二連三負創遇災,修為尚且停足不前,又何況分出多少功夫前去精修陣法,好在是身在頤章京城時節,由那位拳術極為高明的凌老手上接過一路內家拳,這才使得對敵手段有所增添。二來才是劍客心思,任敵手本領無數,僅單劍破之,歷來就是江湖內外習劍之人畢生所追,水長海闊一葦渡之,才算是最為豪邁順意的大自在。
可惜眼下棄劍,且莫說是單借劍術難以取勝,身間內外修為,也是低落至極,幾載功夫死死落在二境,遞出劍氣刀芒,且要依靠黃龍身中內氣,對上這位興許要有四境高矮的李紫境,當然難有取勝的道理。
喬蘭今日衣衫素白,生憑己身阻擋十幾枚箭羽,當下便是衣衫盡染,綻開大片嫣紅色,倒於汀蘭懷中,眉頭微皺,卻是難得流露出些笑意。
“早曉得那封家書是寄與你的,原本已覺得習慣了身在泥塘的滋味,瞧罷那封家書,卻不知怎得中邪,偏想著要將你也一併攜出城去。我早已沒有什麼念頭,家中尚無一人存世,可你卻是不同。”
不顧喬蘭驚悲交集當下涕淚橫流,一身紅衣的喬蘭卻顯得很是平靜,“都說是如何活法皆是一世,但這話在我聽來,相當荒唐,此地天下人間,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讓步再三,不過唯獨有一件事不可讓,那便是能由己心思選個活法。”
說罷喬蘭沉默片刻,望望身上箭羽,“我欠百瓊樓的,早就已經還清了,還請少俠代我將汀蘭攜出外去,選個自己中意的活法。”
雲仲掌中刀光再漲。
女子話音落時,周遭樓宇寸斷,煙塵石瓦盡起,李紫境由城主府中攜來控弩軍卒,盡數埋入碎石當中,一刀遞出,足足耗費兩寸黃龍。
“內氣留下,去找牛衣巷裡那位孫掌櫃,如今能留下喬蘭性命的,恐怕也唯有孫掌櫃,”少年看了眼同樣渾身懸著八九枚箭羽的青牛,“與黃龍同去,憑你體魄馱起汀蘭喬蘭,算不得什麼費力事。”
黃龍分明很是猶豫,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位白衣一己之力,便可應付自個兒與少年聯手,早就不屬三境中人,雖是手段見所未見,古怪得緊,但也絕非是如今雲仲可一力抗衡的敵手,內氣即便再充裕些,二境終究是二境,如何勝得過三境之上,乃至隱隱高過自身的李紫境。
“且去就是,撐上一炷香時辰,倒未必算難事,有一尾黃龍護著,縱使是街主先前便是佈下後招,也可保無憂。”雲仲握住長刀,單手叩指,可眼前大陣依舊搖搖欲墜,李紫境身在其中,不出幾十息便已是破去青石束縛,將雲霧打得稀薄,眼見脫身在即。
十息之後,街中震盪。
渾身衣衫已顯破爛的李紫境走出陣來,身後大陣轟然傾塌。
鐵扇已不再用,李紫境反是伸出雙拳獰笑。
“看來那小子殘存一點靈智,還是同你透露了我些許來歷,不過如此也好,終究是不必始終披此皮囊,放手為之,倒是極好。”
雲仲亦不回話,抬手便是刀芒過街,同白衣雙拳抵到一處,瞬息便是破損,而後再度揮出兩三刀芒,威勢節節攀高,無前無阻,但依舊難衝開李紫境身前緊握雙拳,光華流轉,青光滲出六七步外,拳威極盛。
而云仲憑如今內氣,也唯有遞刀再遞刀,不退反進,同李紫境重新站到一處,面面相對,刀卻比方才更快,卻始終逃不過眼前人赤手空拳將刀光震得散逸開來,形同琉璃亂灑,濺落到街心之中。
陣法難出,僅借刀光,更莫說黃龍尚未在身側,雲仲很快便是有些捉襟見肘,縱使流水劍譜當中招法盡出,刀芒遠勝方才,可終究是二境,況且手中所握,亦僅是一柄再尋常不過的長刀,再度遞出十幾度過後,已顯細紋,被李紫境尋出空隙,一拳打得盡碎,身形倒退十步,再度震出口猩紅血水。
而李紫境並不願給雲仲丁點喘息功夫,雙拳顯出層層細鱗來,終究是露出些許惡獸相貌來,雙足踏地時震裂青石,再度欺身近前時,拳頭穩穩壓在再無遮擋的少年胸前,而後再聳肩頭,力道如潮,將少年身形掀出百十步去,砸到宣化城門不遠處鏤蟒石柱下,塵土四起,唯獨能聽聞雲仲低微咳聲。
李紫境收拳,緩步走上前來,神色卻比方才還要低沉些,將朱鱗青光流轉雙拳斂去光華,很是惋惜。
“剛才你若是唐突出手,殺盡周遭持弩軍卒,那該多好,要是殺了個乾淨,沒準我真會放你離去,不再追究你亂我八方街的罪責。心性堅固,終究難說禍福,況且那些位控弩軍卒,也未必就是什麼好人,對我與城主既然已是言聽計從,讓他們殺你時他們會聽,找個莫須有的罪名,讓他們誅殺無辜百姓時,他們也會聽,又為何不該殺。”
雲仲吐血不止,黃龍神通終究是治表,不過是暫且止住痛楚,可負創依舊深重,滔天力道之下,再度是傷及臟腑,抑制不住血水噴湧。
見少年眼見是難以掙動,李紫境也不急取雲仲性命,反而是笑將起來,“料那李紫境也同你講過我的底細,便不與你贅述,平白耗去許多言語,只同你講講,我為何被旁人所害。”
昔年天下初有,崖愚尚非惡獸,反是同世上萬民交好,施神通降雨雪,護佑走獸百姓,那時節人雖不及如今這般繁茂,衣不蔽體,但卻同無數飛禽走獸一併過活,同受崖愚這等生來便攜神通的古獸恩德。但從來善獸惡獸便是如影逐光,惡獸更是極多,其中有惡獸只因崖愚模樣同自身相仿,便使詐將崖愚騙入一處大澤當中,運神通生生溺死崖愚,雖是得天地福緣死而復生,性情卻是一改往日,居大澤當中,尤好食人,且運神通為禍四方。
“所以我瞧不得世上的好人,如若是偽善,倒還可容忍些,遇上那等心性淳善不曾為世事所改的,則是恨不得挖骨摘心。”說到此處,李紫境臉上笑容又是濃厚起來,只是如何看來,都是陰狠毒辣,“這便是為何我方才要遣軍卒放箭,便是因為知曉你們這些勢微之人,尤好三五成群取暖,就算不曾傷著你,那兩位心性也是淳善的女娃,自然也會替你攔擋。”
“只可惜,你勝不過我,她們二人也走不到那處藥鋪,今日這條街道血水洗刷乾淨,鋪上新運來的青石,百瓊樓還是百瓊樓,宣化城八方街,也依舊是宣化城八方街,不會有丁點變化。”
雲仲沒言語,其實也當真是沒餘力言語,專心借背後石柱撐起身子,耗費足足十幾息,才緩緩坐起,咧開鮮紅嘴來,笑得歡欣。
“其實苦命人就是苦命人,誰也配不上勸人從善,哪怕將自個兒的經歷如實講出來,循循善誘,旁人就一定要聽,就一定有道理?終歸是自己選的,在下也不能多說什麼,輸便是輸,勝便是勝,成王敗寇,才是天底下的常態。”
李紫境一怔,旋即點頭,“是這麼個說法,可你還有幾分力?沒那尾黃龍,憑甚取勝。”
雲仲靠到石柱處,費力嚥下口吐出淤血。
“我曾同天下江湖,借劍幾載,由師父的劍招,借到那些位宗師高手獨到劍術,而後又是得流水劍譜,不見得能得其神意八九,許多不過淺嘗輒止,到頭也難言高低,唯獨曉得還不曾有自個兒的神意劍術。”
“僅剩下一劍的餘力,不知可否討教一二?”
李紫境也是笑笑,雙拳青光再湧。
“來來來,且教我看個分明。”
於是嘴角帶血的雲仲,很平靜地將手掌抬起,低聲吐出兩字。
“走雲。”
無波無瀾,並無什麼物件由少年手上騰空,而天外雲朵漸亂,雨後長天,白雲連瀑不知幾百裡,紛紛見驚惶,瞬息崩碎成無數碎雲。
“夜照霜。”
天地之間有長嘯聲。
李紫境猛然砸到青石路上,脊背摧垮無數青石,似是狂風過路,毀去整條長街,牢牢釘到一處樓宇矮牆腳下。
劍風隨後而來,滾石走沙。
天上白雲扯出一線,鋒銳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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