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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瓊樓還是一如往常那般,並無甚異樣。
昨兒個宿醉未醒的公子直睡到正午時節,勉強撐開眼皮,卻還是瞧見外頭細雨連綿,不曾見著往常日頭,剛是有些起身的心思,旋即又是躺倒下去,摟起另一側溫潤暖玉身子,再度昏昏沉沉睡將過去。
樓中女子早已經是習慣了這等日子,並無幾人清晨便是起身,接應生意本就是算不得輕鬆,更何況是眼下陰雨時,便理所應當臥床歇息,故而樓中上下,除卻小廝下人纏棉腳步的細微聲響,靜謐猶似一座空樓。尋常營生多半是白日時生意最是忙碌,但譬如百瓊樓此地,卻是下晌天將入夜的時辰最是忙碌,如今時辰尚早,反而是冷冷清清,始終無人登門。
喬蘭乃是樓中醒得最早的女子,時常比起小廝下人還要起得早些,往常其餘女子悠悠醒轉睡眼惺忪的時辰,喬蘭早已是梳妝打扮罷後,自行斟茶展卷,卻是又叫旁人戲稱,說是生來窮苦勞碌命,定然享不得福,清晨時節若無回籠覺,難不成還要學八方街外宣化城外那等耕田老農,早早起身除蟲不成。
閒言碎語奚落,雖說年紀尚淺,喬蘭卻早已是聽得膩味至極,到頭來已是連左耳進右耳出都已然算不上,壓根不曾往耳中聽進半句去,仍及每日早早起身,梳洗打扮罷後,自行展卷,向來如此。但今日喬蘭醒時,卻是並不曾忙於梳洗打扮,而是由打桌案下頭拈出碟鮮紅如血水的草汁,猶豫片刻,取來枚壓衣鈍刀,狠狠朝掌心當中刺去。
百瓊樓中不見利器,才是樓中最早的規矩,原是因當初有幾位性情剛烈至極的女子,大抵是受不得樓中終日侍奉客爺這等事,再者是胸中始終羞憤,由打房舍當中取來裹銀燭剪,夜半子時,貫入自個兒喉嚨,聽那些位身在此間已久的小廝說,三層樓中那幾處始終鎖起的屋舍,便是當初那幾位自絕女子的居所,燭剪入喉,血水濺得滿屋,乃至窗欞上頭,如今尚有乾涸血跡,擦都擦將不去。自那以後,百瓊樓中便是再無什麼利器,就連燭剪都是使白瓷造就,想憑此自絕,壓根便是空談。
但分明是並無什麼鋒刃的壓衣刀,經喬蘭刺向掌心十餘次過後,竟當真是有嫣紅血水淌落,當下也顧不得其他,顫抖掌心,將血水澆入那碟汀蘭草漿之中,仔細攪了攪,而後使件賦閒衣衫隨意裹住掌心,將那封家書展將開來,仔仔細細朝書信上頭滴過幾滴鮮紅血水連同汀蘭草漿,死死盯著那張極單薄的宣紙,暈開大朵血色。
從頭到尾,喬蘭也始終忍起開口的念頭,絕口不提家書一事,就連汀蘭都是不曾知會一聲,且是借取來安神養身的藥材,順口同那位藥鋪當中掌櫃討要來些許汀蘭草,為的便是今日可將家書當中所隱字跡看個分明。
血水伴嫣紅汀蘭草漿滲入家書的時節,喬蘭又是多瞧了幾眼家書當中的字跡,不知怎得便是咬緊唇齒,神情一時很是低落。
“倘若是這家書,當真是家中寄來,那才是極好。”
女子默默唸叨一句,將眼瞼垂下,沉沉嘆過一口氣。
不消盞茶時辰,字跡盡顯。
字跡圓潤無滯,撇捺鋒銳極重,且纖細綿長,僅是寥寥數字。
喬蘭拿起書信,猶豫了許久許久。
“我信得過那位少俠為人,百瓊樓中人信不過,八方街中人更是信不過,但既然是從外頭而來的,總不該無端扯謊,況且即便是樓主所設的局,探查出你我二人的口風,其實也無傷大雅。”喬蘭將書信反放到桌案上頭,壓低言語聲,淡然開口,“百瓊樓樓主,想來也從來不願管我等是否是心向此間,只要是身子尚且留在樓中,將上門一擲千金的客爺伺候得舒坦,那便是足夠,那等人物,就憑你我的淺薄念頭,恐怕早就已然是算得通透。”
而汀蘭卻是遲遲不曾開口言語,一時猶豫一時慌亂,到頭來支支吾吾,並不曾言語。
喬蘭獨自走到窗欞前頭,低下頭去微微翹起唇角,無聲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一時不知有多少苦澀意味。
“前幾日我曾同你言說過家世,但並未說完,至於書信上頭那句話,不消如此著急去定下心意來,先行聽我將家世說個徹底,而後再選不遲。”
“家父自家中人患病過後,百瓊樓中人便是尋上門來,打算出些銀錢,將我買入百瓊樓之中,起初家父並不答應,乃至於險些同來人動起手來,可到頭來每過一兩日便要鼻青臉腫還家,原本的營生,也是無端被人擠兌得接連數日不曾有銀錢進賬,眼見得家中人已然是病灶愈重難以起身,才不得不自個兒憑兩腿走遍村落周遭良醫,到頭來孤身前來宣化城牛衣巷那位老掌櫃處,求那位掌櫃診脈。”
“那位孫掌櫃推脫許久,但到頭來禁不住我爹苦苦哀求,還是隨我爹還家上門診脈,”女子言語越發清冷,到頭來竟是陰沉沉笑將起來,獨依窗邊,瞅著樓外飄蕩雨絲,緩過數口氣,才是繼續道,“這才瞧出些許端倪,並非是什麼急症,而是遭人下了味奇毒,就連那位醫術奇高明的孫掌櫃都是束手無策,言說是解藥的方子倒有,可其中一味主藥已然是世間罕求,需得不下數千兩銀錢方可取來。”
“但到頭來,家中人也不曾撐到解去奇毒,僅剩下我爹一人,自從將我送入百瓊樓,卻不曾憑銀錢救回妻老過後,沉溺賭坊當中,終究是有一日虧光了腰間錢財,被打手狠狠揍過一回,失足落水,待到村中其餘人瞧見的時節,屍首已然是泡得鼓脹。”
這次汀蘭也是沉默下來,使兩手捂住麵皮,肩頭微微顫抖。
“你比我運氣還好些,本就是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性情,從來不曾細想過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可我卻是不同,幾日前外出的時節便聽聞著隻言片語,且昨日討要汀蘭草時,那位孫掌櫃給我帶了一句話來。”
“孫掌櫃說,其實那病灶他本就可醫,但實在是大勢不可違,站到百瓊樓身後那人,實在是無法招惹,便只得是將醫者心念拋卻,引以為終生愧事,這才在身子骨尚且硬朗的時節,找尋出一位後繼之人,將一身本事盡數傳授,自個兒則是早已厭煩身在此間城中,只想歸老,隱居深山,不再摻雜這等塵世之間種種違心破事。雖然知道是迫不得已,可當真是想問上一句,您老踏踏實實不顧塵世,自行歸隱,難不成每日就能睡得安穩?”
“但又能說些什麼,勢比人強,身不由己,本就是一路人,又怎好去怪罪人家。”
喬蘭回過頭來,不去理會手掌之中漸漸流淌出的血水,平平靜靜看向依舊滿臉悲切的汀蘭,柔聲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苦楚酸澀連帶悲慟決絕意味,糅雜到一處,竟是出乎汀蘭預料那般的古怪神色,大概已然不能稱之為笑意。
“望日之前,你要想好,切記此事不可同任何一人提及,樓中人不能信,最好連我的話都不要聽。”喬蘭抹去臉上不知何時悄然淌落的淚水,一張麵皮繃得極緊,肅然道來,“既然是那位雲少俠打算讓你我自行選上一條路,那麼我無論是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也需靜下心來,好生想想自個兒心頭究竟是什麼念頭。雖樓中這些女子有時媚俗,有時更是見不得人好,但身在百瓊樓中,卻當真算不得是什麼下乘之選。”
“外頭世道,想來比起這八方街,磨難更多些,興許會淪落到吃不上飯食,興許要受許多苦楚,到頭來仍舊免不得泯然眾人,同天下大半的百姓一般無二,真要是到那等山窮水盡的時節,沒準你才會發現,百瓊樓不好,但還沒那麼不好。”
女子拭淨面頰淚水,很快便是將神情改換為原本模樣,就好似方才壓根不曾變過顏色,輕言輕語,朝仍舊兩眼泛淚的汀蘭道,“記得將臉上淚花擦乾些,有些事得忍著,早就同你說過,世上往往是苦難大過歡愉,貪歡一晌,終究多數人還要面朝世間苦難,打落牙吞到肚裡去,這才算是人世間的常理。汀蘭妹妹麵皮其實生得比我好,家中無論如何,尚且有位雖不能時常相見,但終歸還是迷途知返,始終惦念自家閨女的爹,未必要以身犯險,也未必就偏偏要逃離此間樊籠。”
說罷喬蘭徑直走出屋舍,徒留汀蘭一人,使勁擦去臉上淚水,拾起桌上那封血水沾染的家書,逐字逐句讀將下去。
待到讀罷過後,少女慌亂抬頭,聞聽樓中依舊是寂靜,這才敢抬起袖來,抹去再度奔湧而出的淚水,但無論怎麼抹,也是抹除不幹。
卻不知是心疼喬蘭,還是心疼書信當中那位痛心疾首的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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