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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時節,雲仲便是去得幾位鄉紳家中拜訪,並未告知漢子來龍去脈,清晨既出,正午方歸。

不過漢子卻是並不曾瞧見少年神情之中有何端倪異狀,猶豫一陣還是沒吭聲,將滿腹狐疑憋到肚中,獨自一人前去灶臺地界安置菜式,終究是沒顧得上問詢兩句情勢如何。

少年卻也沒理會,安心坐到藤椅上頭,輕輕摘下黃繩,略吹口氣,後者當即便是化為條搖頭擺尾的黃龍,吐得半截猩紅長舌,湊到雲仲身前,瞧著便是打算叫少年好生梳理梳理皮毛細鱗。終歸是時常捋順梳理狸奴皮毛,撇去其餘不談,少年捋順皮毛的手段章法,倒很是貼合黃龍心意,起碼最不濟也比起那位顏賈清手段高超許多,甚合黃龍心意,於是不論周遭有無生人,那條黃繩便時常躍躍欲試,禁不住要化為黃龍本相,令少年好生揉搓兩三下腦門,倒也瞧來很是乖巧。

“今兒頭晌去見了那幾位鄉紳,說是鄉紳,話說得難聽些,就是幾位地頭蛇生角,總想著自個兒興許使旁人骨肉,再塑出渾身細鱗與四足,吞雲吐霧直上重霄。”雲仲仔細理順黃龍鬃毛,倒也不曾耽擱言語,不過聽來倒不像是說與黃龍聽,卻很像自言自語,將兩根算不得齊整鬃毛拽去,繼續道來。

“直到今日見過那幾位的面,卻才發覺,就算是地頭蛇的手段城府,都比起我起初想的要更為錯雜深厚,大概是揣摩著我此番上門是興師問罪,畢竟昨日所作的事,恐怕早就收著風聲,故而這趟前去拜訪的時節,幾位都是恭順有禮。有兩位還不等提及這強擄豪奪的事,便已經是拍打胸脯,言說不過是為了將這些銀錢堆疊到一處,按序替此地百姓修葺屋舍,不過既然是發話,那如今便將這些銀錢紛紛交還給此地百姓,話說得滴水不漏,想要藉故發難,都是無處開口。”

“果真是好大的本事。”少年一時手抖,拽去黃龍一撮鬃毛,後者吃痛回頭瞪向雲仲,卻是發覺少年的臉色清冷異常,不由得竟是心虛起來,不敢去瞧其麵皮。

“昨日事,想來你我的記性都是不差,趁我不曾飲酒的時節,使手段左右心境,險些將那幾位胡作非為的江湖人一併除去,不會以為在下忘卻了吧?”果不其然少年冷冷看向黃龍,無半點神情,“雖是曉得顏先生終日痛飲,為的便是祛除心間諸般雜念,可輪到你當真出手的時節,還是險些抵不得住穴竅經絡當中古怪,只差一手便可將那幾人性命收去,若非是修得陣法,大概那幾人已然走到了奈何橋上頭。”

黃龍可操持旁人心智,其手段高深莫測不說,且最為難捱的便是悄無聲息,時常是壓根不曉得黃龍作祟,心境便已然改天換地,如若未曾儘早回過神來,只怕已然是依照黃龍所設心思諸事行畢,過後才是後知後覺,察覺著滋味不對,已然於事無補。

昨日雲仲倒著實起過些殺人心思,原是瞧見那幾位女子,很是有些衣不蔽體,且聽聞這夥江湖人,雖是受那幾位鄉紳託付強奪銀錢,可除此之外,時常欺凌鄉眾,每每除卻強取雲仲託人散去銀錢之外,尚要多搶些,故而一時間心間殺意漸生。大概便是正好合了黃龍心思所想,故而原本雲仲打算僅是敲打一番,逐出村落,當真邁入府邸的時節,卻是借黃龍內氣施展那門內家拳,險些將其中兩位漢子頭顱擂碎,好在是及時收回勁力,急忙灌得兩三口酒水,才是堪堪將心間念頭逐去,到頭只是打斷幾人單臂,才緩出府邸。

分明是少年無半點表情,卻壓得黃龍不敢抬頭。

“起初以為顏先生過得逍遙自在,且平白得來堪比四境的修為神通,乃是一樁好事,雖是不曾想接下釣魚郎這門營生,但依舊覺得還算是不賴,眼下當真接過這門營生,才發覺寸步難行,更是不曉得你究竟所求為何,很是叫人狐疑。”雲仲不再細究方才事,而是緩緩起身,同身在灶臺當中忙活的漢子招呼一聲,說是此間事解,竟然就這麼收起黃龍徑直離去。

出門幾步,漢子追將上來,卻支支吾吾難以開口,直到雲仲神色狐疑望向漢子時,後者才勉強訕笑,由打很是寬胖腰間抽出封書信,斟酌片刻言語,才言說是許久不曾給自家姑娘送去家書,起因就是自個兒很是羞愧,也是有些覺得麵皮上頭掛不住,這才接連兩三載不曾去一封書信。眼下雖是依舊覺得虧欠,但云仲這兩日間,大抵是將自個兒罵得有些醒轉意思,發覺這些年來,非但不曾補上些當爹的職守,反而虧欠得更多。

如今少年要走,漢子說直到這時候才將今日清晨爬將起來,寫下絞盡腦汁寫下三五篇幅滿滿當當書信,卻一直拖延到眼下,才肯撇去麵皮,委託少年將這封鼓囊家書攜回八方街百瓊樓之中。

“還得是您罵得狠,一番話將痴長如此年歲的小人,罵得渾身冒汗,聽著怪文雅,可就是麵皮一陣紅一陣白,那時候還險些同公子您動手,想想忒沒良心。”難得收起恭敬,漢子這次鞠躬行禮,雲仲卻沒瞧出丁點恭敬謹慎。

“現在在下倒比昨日,要略微看得起兄臺一些,不多,就一點點。”

黑衣少年淺淺一笑,不過還是不曾給漢子多少好話,只是兩指接過信件,比量比量信封厚薄,“大概就這麼一點點,人家如今身在百瓊樓當中不愁吃穿,缺就缺這麼一點點厚薄的書信,既然已經是這事做得有違良心,何苦折騰自個兒,終日流連牌局當中,或是喝得酩酊大醉,別忘了那些銀錢,是用自個兒閨女換來的,怎麼用在下管不著,但起碼也不能這麼揮霍。”

少年頭也不回上路,身後漢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路之上原本乏善可陳,少年本就不曾騎青牛,悠哉閒逛時節,也不需太過急切,倒是乘興遊得山水,見深潭見碧樹,見深林見麋鹿,當即便是將心性鬆弛下來,遊山玩水不亦樂乎,就連陣法修行也是暫且擱置下來,兩三日路途,要麼便是睏意來時頭枕青苔眼望星月,要麼便是忽而折返,前去逮來兩頭幼兔,好生逗弄一番再放其歸山,閒散悠然,一時竟是有些不願思八方街中事。

不過第四日,雲仲遊興漸解,欲打道回府的時節,卻是遇見一位目盲先生,打扮卻與道人不同,只穿尋常百姓布衣,背過兩枚口袋,同雲仲擦肩時節叫住後者,言說雲仲近來大抵是有喜事,若是不嫌棄,願為卜卦一二。

目盲先生並不提銀錢,反而是將背後包裹展開,其中除卻筆墨紙硯外,尚有一方羅盤,上頭密密麻麻,皆是墨字。

“少俠不妨將姓氏寫到羅盤正中,雖說咱老朽這身本事,並非是由打道門學來,可這羅盤卻是一等一的好物件,能測吉凶可探禍福,只需寫就姓氏便可推演出少俠日後運勢,雖是不可洩露過多天機,但無論如何,遇吉相身心皆舒,遇兇相諸事小心,沒準就能化解去許多劫難。”

這先生當真是目盲,且毫不在意,自個兒撩開空蕩蕩眼皮咧嘴笑笑,說是不收銀錢,本來就不憑這本事吃飯,不過是喜好研究這等玄妙法門,若是耽誤雲仲太多功夫,尚且打算給些散碎銀錢,聊表謝意。

閒來無事,雲仲也自然是應下,眼前老先生性情很是惹喜,自然也就盤膝坐下,取得筆硯寫就一枚雲字,將羅盤遞到老先生手上,安然等候。

“依老朽這羅盤中言,少年郎是由打外頭來的,興許沒多遠,可想來也是難比登天,尋常人想走到這周遭來,想都甭想,不過你這命數,”老先生咂咂嘴,長眉耷拉下來,猶豫片刻,“瞧這字寫得不錯,初看時節鋒芒畢露,但再看卻是鋒芒盡收,此番前來,理應得些好處,可惜少俠這命數實在是古怪,就算是好處落到眼前,也未必能接得住,少俠既然是心善,願意讓老朽耗去許多時間,那便贈少年兩句箴言,且要記仔細了。”

待到打扮很是古怪的老先生離去過後,雲仲才是微微蹙眉,將老人留下的一根竹簡端起,仔仔細細觀瞧。這目盲先生分明渾身上下也無半點修行人模樣端倪,就算是雲仲多留心些,使黃龍窺視老者周身,也無零星異狀,但這番話,說得卻很是靠譜。

竹簡上書,陰曹落有昴日官,上蒼常生苦命人,雙掌沙數如福散,柴門刀馬過雲山。

雲仲默唸許久,終究是不解其意,蹙眉思量再三,不過還是將竹簡踹到懷中,回頭望向目盲老人背影,卻是發覺老先生攥緊一根已然發黃乾硬的竹杖,敲打前頭攔阻,步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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