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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來頭相當詭秘難測的八方街街主,莫說是八方街一隅,即便是宣化城城中大小事,凡若有心去查探個通暢分明,饒是宣化城城主前兩日去過哪處勾欄小樓,飲過價錢幾許的茶湯,喚得過幾位清倌,林林總總,皆可查個底漏,就好似是萬抹蛛絲網結,將周遭風聲訊息盡數籠入其中,半點也難外洩,牢固瓷實,密不外露。當然這方牢固蛛網究竟可否伸得宣化城外,彈出牆來多少裡,饒是身在街主府上,跟隨這位街主近乎十載的家丁隨從,也壓根無從揣度。
而至於這位不知由打何處而來的雲姓少年,八方街街主足足耗費近半載時辰,將整座八方街上下暗探人手,乃至於宣化城內外人情皆盡動用,也是不曾查出這位騎青牛少年郎的來頭,只是盤查時節,偶然之間聽聞有人言說,似乎於宣化城外二百里喚作走雲的大川處見過這位少俠,依舊是赤手空拳,未攜刀劍,除卻一頭行路極緩的青牛之外,別無他物。
街中高手向來不乏,僅是百瓊樓當中便是坐鎮四位千金難請的大高手,尤其槍棒本事高強,早已是譽滿江湖,走天下各處江湖十數載間,難逢敵手罕求一敗,早已是眼高於頂,平日裡已然疏於出手的世外高人,可偏偏是遇上這麼位平日只曉得耗費銀錢吃酒的少年時節,百瓊樓當中這四位高手,竟也是知曉何謂收斂二字。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說法,早已不是什麼新鮮話,好比連年冬雪時節,梢頭總存下兩枚枯葉搖搖欲墜,卻偏不如人意,直搖晃到來年開春,雖是老生常談,也無人言其錯處。
能與八方街處安然穩坐鋪面助人提起麵皮者,早已在這江湖之中混得出人頭地鶴立雞群,當然心氣尚要高過那座喚作走雲的戳天險峰,能教街中武人莽漢低頭,收盡鋒芒的,當然不屬常人,任憑其麵皮瞧來還不過及冠,青牛懶散,腰間無懸刀劍,也定然是能耐高過旁人許多,才可於此間堪稱險惡街中立足。
暮色愈沉,壁影流墨。
八方街上空之中,有鳥雀當頭而過,蝠走雲遮,反倒是令周遭更是越發靜謐,白日時節熱鬧喧囂盡褪,由打百瓊樓豪擲千金,終究是抵不住羸弱身子骨,撐之不濟的公子緩緩踱步而出,身後是鶯鶯燕燕,大多是湊上前來,使鬢髮垂落到公子面頰上頭,眼見得強留不得,但當然也要好生招呼,也好使得這位公子下次來時,多朝自個兒望過兩眼。
百瓊樓樓頂水霧繚繞,那位喚作喬蘭與喚作汀蘭的女子一併由打浴房之內走出,相顧無言,皆是走到窗欞外廊處,向少年方向張望兩眼,神情繁雜。
街主起身走到府邸門後蹲下身來,撥弄兩下耗費無數銀錢由打位通曉風水的先生處討來的五鬼運財相,當中穩坐五位鬼怪,樂呵握住長鞭,朝另一位衣衫襤褸的小鬼望去,戲謔嘲弄,囂狂恣肆,神情各異。
衣衫破爛小鬼手中推著枚磨盤,渾身僅剩筋肉,眼前擺著一疊紙錢,也許是出於雕工精細,故而分明是石刻,那疊紙錢瞧來卻是張張分清,即便是暮色漸深時節,也可瞧個清楚。
外頭走來四人,身形皆是健碩,不過挺穩腳步過後,為首之人規規矩矩上前叩門,而後便是立於廊下等候。
“可使鬼推磨,可使理自來,所以視糞土為糞土之人,當真很是難得。”麵皮僅三旬上下的八方街街主嘴角微掀,搖搖頭,邁步走入正堂當中。
少年打道回府,栓罷青牛,倒也不曾忘卻替這頭脾氣十足的主兒供上些青草嫩團,畢竟雖說眼下這青牛動作相較以往慢上許多,可終歸是近來時時醉酒,自然也要好生伺候著些,前陣子僅是一日忘卻喂得些新摘嫩草,這頭瞧來舉動慢條斯理的青牛,卻是半路將少年撇到街心,直等到有巡街挑燈籠夜巡時節,才發覺少年睡到街邊,竟也是鼾聲如雷。
從南公山後山步步而走,迷濛三日,雲仲才是發覺自個兒身在此間,身旁尚有頭神情相當不情願的青牛,見少年醒轉,險些抬起碗口牛蹄,將前者腦門踏到山中。
就算是不曉得此地身在何處,究竟算在何處地界,雲仲也只得是步步而行,卻不想陰差陽錯,置身八方街之中,縱使是日日賦閒,到頭來月末所得銀錢,竟是比起當初身在京城的時節,仍要沉甸數倍,倒是使得原本已然很是有些害愁如何賺得銀錢的雲仲,一時反倒很是有些手足無措,於是除卻些衣食飲酒錢,便是索性將錢財一併散去,反倒更是引得八方街中人狐疑,大多是言說這位少俠仗義疏財,善念可褒,不過也有不少人瞧向少年的時節,恨不得多奚落上兩句,只是畏於雲仲曾出手搭救過八方街街主,後者財重位高,這才不敢招惹。
諸如此類種種事,雲仲皆是心中有底。
少年曾於無人時節同那頭無故變幻為青牛模樣的夯貨說起,很是感慨,言說才入江湖時節,大多便是隻顧著自個兒保命,或似是游魚歸海暢快練劍,至於世間事,未曾記掛心上,直到而今將劍撂下,才發覺周身左右,似乎才是緩緩浮現而來許多值得動動念頭的冗雜事。百瓊樓鶯鶯燕燕,八方街中眾人神情指指點點,落在醉態深重少年眼裡,分明是醉眼朦朧,瞧來卻是一清二楚,大抵可將形形色色人心事看個八九不離十。
不過就算到如今,雲仲也還不曾想清,自個兒身處這片八方街,與這座宣化城,究竟是立身何處,瞧屋舍飛簷倒也與頤章上齊並無多少出入,可每每問起城中旅者商賈,皆不知頤章所在,更是不曉得少年口中所言說的西路三國,皆以為是醉言,故而回話並無多少好氣。
而之所以自打入得宣化城過後終日爛醉如泥,卻是因手腕當中那枚黃龍,雖說已然離了顏賈清之手,瞧來乖巧許多,卻依舊是時常左右少年心智,譬如身在街中的時節,百瓊樓當中鶯鶯燕燕時常注目觀瞧少年騎牛過街,黃龍便是暗地作祟,險些要將少年心性舉止強行改換,三番五次少年都是險些壓制不得心境,邁入那座百瓊樓當中,若是不曾以酒水制住,恐怕而今已然是變為花間客,日日難得消停。
直到那時節,雲仲才知曉分明酒量極差的顏賈清每日必飲酒兩甕朝上,到了落得爛醉如泥神志難清,究竟是為何緣故,但怎奈何而今丹田不曾愈,經絡又差上些許不曾填補妥當,即便秋湖醒得,也未必將那處缺漏補得,黃龍就自然是變為行走此間依仗,起碼劍氣仍舊不可從心所欲收發自如,借黃龍神通內氣,也可將那位凌老所授拳招展露開來,才有數月前替那位八方街街主解圍的手段。
“知曉你老牛並非凡物,大抵也可口出人言,不妨說說自身所想,師父使神通將你我送到這地界,究竟是圖個甚,是將經絡修補齊全,還是將丹田養活痊癒,還是想著身在此間,能破入三境?”
雲仲蹲下身來,衝那青牛吃吃一笑。
府邸很是寬敞,少年卻執意不請家丁下人,一如當初身在湖潮閣中時,整座湖潮閣當中,唯獨有少年孤身獨坐,要麼便是修行,要麼便是練劍,只是如今不再練劍,富貴府邸之中,唯有晚來涼風。
“想來身在南公山上的時節,除卻雲海之外,最好看的便數得上日暮將晚,紅霞漸生的時辰,高處層層疊疊繁茂梢頭晃動,恰似碎玉綴硃紅,總像是纏上層暈影,飄飄擺擺不甚真切,那時候當真想要快些踏進三境當中,親自踏劍而去,湊到近前瞧瞧那些梢頭葉片真假,自行破開夢空知覺,而今卻是不然,這八方街中樹梢倒是真掛起珠玉,反而是風吹難動,失卻輕快意味,故而也不再想要去撈到手上。”
“大概人總也難以免俗,明知曉眼前大多為真,免不得胡思亂想,總覺得眼前不真,偏偏要去觸及一番,就好似是鏡花水月,撈之即散。”
少年垂下眼來,靠屏風坐地,兩膝微屈。
就連青牛都多半知曉,每每少年將眼瞼低垂的時辰,多半又是想起了那位時常穿身紅粉襦裙的少女,又是惦記到心上,可真要是教少年瞧見那女子身在眼前,卻又未必知道應當說些什麼。
既是那頭極通人性的夯貨都是心知肚明,雲仲又怎會不知不曉,只是再望向街外已然挑起燈籠,其中燭火最不上講究者,亦可低尋常百姓一載柴錢,雲仲神情又是一陣黯然。
本來無物,何地染塵。
於是一個很是蔫頭耷腦的少年藉著醉意未散,朝綴滿碎玉紅瑙的樹梢,與無數燈籠,狠狠打出一拳,罡風亂抖,震起無數碎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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