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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才歇,年老車伕卻是連忙將馬匹栓罷,由打懷中拽出幾枚黑帕,抵住幾頭馬匹兩眼,生怕是這專門跑山過澗,從來鮮有瞧見這等死鬥場面的幾匹馬兒受驚,耗費去渾身大半力氣,才是堪堪使幾頭馬兒平靜下來,坐到一旁自顧氣喘。

雖說這幾頭馬匹品相還算尚可,腳力亦是比起尋常上齊馬匹略微高上一籌,能接連急行一兩日尚無太多頹相,不過眼下亦很是勞累,再經方才遇襲血水飛濺,自然再難挪步,嘶鳴不止蹄腳顫動,若非是老車伕手段,莫說是穩住驚惶,恐怕已然是掙開栓繩。

“這營生銀錢倒是允過不少,但依咱瞧來未免太過兇險,才出蘇臺縣區區幾日,便是遇上這等襲殺事,倒是得虧有那三人勉強支撐,勉強不曾出甚差錯。可此去京城尚有相當路途,一回得生天,但若是再遇得個三五回,只恐咱四人都難保下條性命,到那時即便是再多掙得千百兩銀,終究也是無命消受,倒不如同那位公子明言,這回營生不如另請高明,真若是要我等幾人搭上性命,未免得不償失。”

說話漢子依舊是心有餘悸,方才那夥剪徑賊人同幾位護車之人廝殺時節,有位賊人距車帳不過五步,生生教一位掂刀江湖人削去半截頭顱,紅白血水險些濺至漢子麵皮,險些嚇破漢子肝膽,平靜許久腹中依舊翻騰,如今忙不迭開口,面如土色渾身篩糠。

“你小子可要想好再說話,”老者瞥去一眼,“你倒還是不曾娶親,每日清閒自在自個兒吃飽家中不愁,其餘這兩位才娶親不足兩載,正是費銀錢的歲數,這公子給的銀錢可是相當豐厚,尋常時節就算是縱跨整座上齊,駕車帳十餘也未必能到手如此多銀錢,你小子不要,這二位卻是急需。”

“可先前並無人知曉能遇上這等事,這夥剪徑賊人身手可是相當不賴,此番不曾得手,倘若遠遠盯起,隔過三天兩日再前來衝殺一番,憑這點微末人手,即使身手了得,未必就能抵擋得住,”思量一陣,其餘兩位漢子也是開口,皺眉言道,“我二人的確是如今急於求銀錢,但只怕是這銀錢有命看沒命拿,到頭來如若落得個人財兩空,更得不償失。”

老漢也是猶豫,到頭來由懷中摸出已然磨得很是黝黑放亮酒囊,灌過兩三口去,隨後便是沉沉嘆過口氣,侷促搓搓兩手,咂麼兩下嘴,艱難吐出句話來,“要不我老漢前去同那位公子商量兩句,到前頭三五十里路處,我等便卸去這營生,銀錢固然重,倒也重不過性命。”

車帳當中,邢鄔峽才悠悠醒轉,早先廝殺死鬥竟是都不曾驚醒這位滿身勞累的中年主簿,此刻揉揉兩眼,很是疑惑外頭喧囂與幾位負創江湖人悶哼。荀元拓卻很是耐性十足,將方才事一一道來,饒有興致問起,教邢鄔峽猜猜那四位車伕,今日究竟是要去要留。  “銀錢雖重,但憑我猜測來看,那位為首老漢與尚未娶親的車伕,大抵還是要留到接著銀錢的時節,而至於另外兩位方才娶親不久的漢子,私以為多半惜命,估計要先行離去。”雖很是驚異眼前公子算準有今日收伏一事,可稍做思量,邢鄔峽還是如此道來,畢竟掛念事少者多半膽量高些,掛念尚少者,多半則是要膽怯許多,再者方才危局不曾落在眼裡,始終覺得理應算不得兇險。

“猜對了一半,”荀元拓依舊是坐直身形,將眼前棋局順掌心棋譜擺罷,微微抬頭展露笑意,卻並未再多說,而是話鋒變轉,“既是休養得當,何不手談兩局,本就是閒暇至極,聊以消磨時日。”

邢鄔峽咧咧嘴,卻當真是答應下來,並未有原本那等百般躲避退讓的舉動。

一局棋畢,邢鄔峽小輸三子,心滿意足,旋即無論如何都不再接話,邁步下車而去,趁著歇息的節骨眼上,去到自家髮妻車帳當中瞧瞧。

細說起來邢鄔峽棋力算不得微淺,除卻細枝末節地界尚不盡如意之外,觀大勢走妙棋的本事並不見得差上許多,但唯獨就是不願涉險行棋,尤其穩重,同荀元拓多變棋風過招,自然是力有不逮。不過自從此番出得蘇臺縣,這位身在其中兢兢業業許多年的主簿,卻是厚積薄發,撇開許多冗雜念頭,猛然之間將膽魄抬升起來,數度行險棋,局至中盤時節,竟是由打荀元拓手上佔去些許上風。

“終歸是有了點脫俗氣,可惜還不夠。”荀元拓自顧笑笑,身形未動,黑白兩子懸空,紛紛似是孩童歸家,乳燕返巢,盡數落入棋盒當中。

至於被那漢子生擒,依舊在車帳之外跪坐的賊人,荀元拓倒是並不急於上前詢問,更是不憂心這兩人逃去,原是漢子將兩人摔到地上時節,早已是雙足運力,折去兩人腿腳,而今即便是無人看守,只怕一時半會也難緩將過來。

幾位江湖人中有兩位負創極重,一位遭重刀劈入肩窩一寸,多半是攪碎鎖骨,分明衣衫穿得單薄,如今疼得汗滴滾落,血水如注相當難止,左右兩人艱難摁住刀口,卻是依舊有血水迸濺而出;另外一位負創更重,乃是那夥剪徑賊人當中有位擅使撓鉤之人,趁交錯時節將撓鉤掛入此人腰腹之間,催馬而去,生生扯開條奇深溝壑,更是血流如注,片刻不曾停。

江湖人負創,大多是草草了事,一來那等立竿見影的金瘡藥價錢奇高,實在無閒暇銀錢購得,而來行走江湖慣了,其實到頭來也不曾落下如此重創,大多是一方自覺能耐不及,略微負創便已然撂下兩句狠話,頭也不回離去。說到底來,上齊江湖氣,終究比不得齊陵或是頤章那般,時常有生死賭鬥,反倒是近些年來,江湖愈發不似江湖,倒是猶如少年人好勇鬥狠,爭起寥寥名頭的地界。

“這麼個療傷法子,離死更近,倒不如將這兩人扔到此地自生自滅為好。”那位肩頭奇寬漢子將奪來的手頭刀撇到一旁,走上前來,卻是不屑開口,“誰人教爾等的手段,要於負創過後使髒汙布帕遮住傷處?到頭來就算堪堪止住血水,三天兩日不曾遇上高明郎中,傷患地界必定是潰爛多地,沒準連幾日功夫都撐不得,便要身死,按說也是行走江湖許多年的人物,怎的連這手段都是不知曉。”

漢子神情多半木訥,且少言寡語,即便先前收這幾人群起嘲弄奚落,也不曾多出言兩句,不過方才出手時節的確悍勇,如今邁步上前,登時便引得周遭江湖人怒目而視,但並無一人前來阻攔,任由漢子走入圈中,由打貼身包裹當中取出枚水囊,俯下身來,接連朝兩人傷處倒上兩倒。

酒氣四溢,旋即便是兩人慘嚎聲起,而漢子卻是並未在意周遭人紛紛蹙眉,乃至險些抽刀拽劍,反倒是由貼身包裹當中取來兩方整潔布帕,運力扯散些許紋路,而後打個呼哨,從那兩位端坐馬鞍漢子處接過方瓷瓶,先撒藥粉再裹布帕,而後才是緩緩起身。

“此番外出所攜金瘡藥實在有數,倘若三五日後尚未痊癒,便自行前來同我討要便是,身在江湖之中掙來些許銀錢不易,若是再將性命搭上,沒地方說理,許多事講究些,其實並不吃虧,更不繁瑣。”

果真漢子動手上過金瘡藥後,那兩位傷勢奇重者不久便停下哀嚎聲響,昏昏睡去,瞧著麵皮血色也是越發濃重,比起方才不知好過多少。

但漢子還是不曾離去,反倒是被江湖人中為首一位背刀男子抬手攔住,見漢子蹙眉,才拱手行禮笑道,“切勿敵視,在下乃是由上齊路南點翠門而來,微末小幫,並無甚名頭,卻很是好奇方才兄臺手段,究竟是由打何處學來,畢竟是搭救二位兄弟性命,順帶前來道謝。”

“才入軍中二三載計程車卒,其實都曉得應當如何包紮傷處,眼下天景已暖,倘若是布帕不乾不淨,難免潰爛。”

而那位背刀男子卻是搖頭,“起先我點翠門當中有曾入軍中的幫眾,從來無人知曉這般包紮手段,瞧來相當講究,不過若是兄臺不願提及,便自行將在下方才所說當作信口胡言便是,自是知曉規矩。”

“江湖人軍中人,其實本就並無多少差別,又怎會有瞧不起一說。”漢子倒也難得麵皮浮出一線笑意,搖頭嘆氣道來,“非是我不願提及,而是已然不在軍中,有些話實在難以勉強說出口來,但也可略微同兄弟透露兩句。”

“常言上齊無駒,不過上齊刀鎩,不見得比大元遜色分毫。”

背刀男子思量好一陣,不禁動容,望著抽身離去的漢子背影,唸叨了好一陣。

登時血水倒灌,由天靈蓋沖刷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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