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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不過三五屏風,年平之同幾位身在點兵關周遭的官員言談,自是猶如春深飛絮那般,無論如何使兩臂揮散,也是照舊落到鼻耳中去,驅之不得,散之不絕,當下便是引得趙梓陽皺眉不已,意興闌珊將壺中酒飲罷,便是要起身離去。
“趙幫主似乎很是不願聽這等官場話?”李扶安早已是端詳許久,見眼前年輕人頻頻蹙眉,旋即欲要離席而去,嗤笑不已,“世人皆雲深山老林當中閉關潛修的老怪,大多是性情古怪孤僻,原是常年遠離人世間,十載其中興許都是不曾張口同人言語,自然是不曉得何謂世故,行事更是從心所欲,故而瞧著很是古怪,趙幫主才遠去人煙闌珊處不過一載,怎麼如今卻已是初具那等閉關數十載的大前輩氣象,著實是令再下欣喜異常。”
“那是自然,聽此對談,生怕忍將不得,由打街巷之中摳出兩枚品相上佳軟硬適宜的青磚,一一拍將過去,將這幾人盡數撂倒,這才算是清淨。”
難得趙梓陽不曾冷言冷語,而是扶住前額苦笑,“大概誰人也不願說這等客套至極規整順禮的話語,其中還不忘夾雜些許賣關子扣高冠的技藝,聽來就覺得胃中翻騰,更何況是親口說出,還要裝作相熟模樣同人稱兄道弟,擠出些流於表面的笑意,在我看來,正好是這世上數一數二的難事,且最是倒胃口。”
這一番話,李扶安恰好說在點上,趙梓陽身在頤章南處,終日練槍,時常尚要受那鬢髮花白的漢子言語羞辱,或是使槍棒狠狠教訓幾回,食少力衰,起初半月下來,便已是再無甚閒暇力氣開口言談,純靠座座穿雲險峰之下麋鹿兔豕,胡亂烤得勉強續命,如若不然,恐怕撐不得幾日便要駕鶴西去,生生變為那等餓死鬼。
如此言語愈少,更是通體上下並無半點多餘動作,反而是身手舉動越發伶俐敏健,更很是有些從心所欲,行事無所忌憚的意味。
趙梓陽挑眉,望了望本就被屏風遮擋,看不清面相的幾人,又盯著桌中那柄裹得嚴實得大槍,幾不可見地挑起兩眉來。本就是位五官相當出眾的少年人,說破大天去,也不過才至及冠年紀,雖是練槍耽擱許久,一直也不曾取表字行加冠禮,更是因練槍時忍飢挨餓,整個消瘦許多,越發顯得年紀更深些,但仔細瞧瞧五官面盤,依舊是位眉眼凜然的俊秀人,此刻舒展眉頭,終究是不再流露煩悶心思。
“依你如此說來,我還當真要好生學學這對談功夫,起碼到哪一日遇上打不過的高手,懇求兩句,尚可憑張伶俐巧嘴保得性命,的確是相當不錯的一筆買賣。”
“豎著好吃,橫著難嚥,布衣百姓尚知,更何況是身在宦海中浮沉,整天如履薄冰的官老爺。”李扶安似乎已很是有些習慣趙梓陽近來言語時的不加掩飾,反倒覺得聽來相當有意思,晃晃腦袋應聲接茬道,“且拋開所謂是非曲直,說話本就是本極深奧的學問,不論腹中存留多少文墨,茶壺當中下陽春麵,倒不得出,誰人又知曉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能耐?”
“換言之,出槍遞槍時,隨心而動,遞招時節一招致命,退守時便是水滴油潑不進,想想便是天下無幾人能成,如何將人人都曉得的言語說得圓潤無妨,進攻退守皆掌於手上,狡兔三窟,迂迴而迫,得是如何一門驚世駭俗的學問。”
“聽聽也無妨,但我最為在意的事,並不是眼前學舌,而是這夏松國境內,究竟與我身世有何干系,兜兜轉轉許多時日,耗費無
數錢財,馬蹄磨損過半,更迭過三五回馬掌,奔走千萬裡之遙,總不會是為外出散心,才直奔夏松而來,”年輕人眯起眼眸來,淡淡瞥過一眼李扶安,喚小二再添壺酒水,一爐熱茶,隨後才繼續笑道,“想必有些事,李兄應當比我還要著急些,不然當初時節,也斷然不會屢次涉險,前去南公山周遭,山上人雖和善,可終歸性情多是古怪,難免有惹事上身的可能,如此一來便知你身後人,必定是相當急切,既如此,又何須隱瞞過多。”
“幫主言之有理,還真別不信這口舌之利,能添兩分勝算,尤其是江湖之中所謂名門正派,交手過招前必定要先費話幾句,倘若是幫主言語功底深厚猶如巍巍江潮,或是沉湖暗流,沒準當真會是不動刀兵前已然添上三分勝算,或是惱羞成怒遞招錯漏,或是心生疑竇出手時節猶豫不決,總歸是能得助力,既是如此,能佔的便宜,為何不佔。”
即便是已然相熟多年,且已然拋卻這白虎幫中李三的名頭,李扶安此刻醉態盡顯,卻依舊是習慣叫趙幫主,任憑後者如何費心令自己扭轉心思,換個稱謂,但依舊是於事無補,每日聽李扶安叫上幾十回幫主,倒也是習慣,只得任由這位來歷依舊不甚分明,不過城府極深,藏拙極重的漢子樂呵圍繞身側。
“夏松乃是處極好的地界,不曾有頤章溫而又溼,不曾有大元冷清寂靜,天下九國當中,夏松居於正中,本就理應是必爭之地,如是佔據此處,與東諸島隔海相望,北拒大元紫昊兩地,南壓南漓險道,雖說眾矢之的,可僅僅憑此地便可威震半數國境,自然變為古來兵家必爭之地,如此一來,當然要被許多人惦記,而今正值夏松天子春秋鼎盛,年富力強的時節,外敵雖重,但如何都有盟約可撐一時,再者天子心念穩固手段過人,總能解一時半會的憂慮。”
“但有件事,許多自古而來的良臣閒士,都時常忘卻,遲遲不得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而非崩於奔騰洪波,若是朝堂當中有亂臣賊子作奸犯科,整日啃食整座夏松朝堂,未必要等到烽火狼煙乍起的時節,這座落在天下正中的夏松,大抵便要一觸即散。”李扶安深深看過眼很是有些摸不清頭腦的趙梓陽,思量半晌,而後將言語聲壓低,湊近前來低聲道,“人多耳雜,倒也不便同幫主講說太多局內事,不過不妨先設想一番,倘若幫主雙親,乃是在這夏松境內呼風喚雨,動動肩頭便能引得舉國震動的權貴,如你自行尋上門去,日後莫要說習武練槍,日日鐘鳴鼎食,佩玉香囊,誰還願遭那份罪。”
李扶安曾於南公山下村落當中露面多次,這等事還是顏賈清無意提起,言說原本有意將這位來歷難測的漢子請上山來一敘,可後者總是每日只在山下轉悠一陣,而後自行離去,任憑顏賈清趕上相邀,漢子也只是靦腆笑笑,婉言相拒。
漢子略微一愣,旋即還是無奈搖頭,將捧到掌心,實在沒地灌的酒水擱置到桌案上頭,遲遲嘆過口氣,“果然是瞞不住幫主,無論如何說來都是南公山地盤,露相一回,便再難遮掩。”
正是夏松尚好時,燕子才歸,三兩穿街,雖尚是淺春月份,夏松境內卻算不得春寒料峭,別處依舊刺骨春風,落到夏松地界,竟似是巾幗才飲三杯兩盞,難得流露出些許難捉難觸的女兒態,勝卻胭脂,唇似搽朱,輕輕柔柔撫上行人旅者面頰,端的是叫人斷魂忘憂;柳條才抽新芽,二月春風如剪如尺,仔細比量過後,將急不可耐展露本相的柳葉裁為如劍似舟的模樣,斟酌而來,得意而歸,只餘叢叢簇簇柳葉小眉,隨風搖首,早已是比尋常姑娘,還要媚得幾分。
“在此之前,還是見見一位故友最好,多年不見,沒想到真已然是走到了這等地步,卻是叫我相當另眼相看,”李扶安抬頭,看向重重疊疊屏風阻擋之外的幾位官員方向,眉目流露出些許稀罕意味,低聲呢喃道,“當初不過是個在院落之中玩泥的小子,而今竟也是闖蕩出一番名堂,倒是可惜這份才華,多半隻可隱於珠簾其後,遲遲不得登臺。”
“無需賣關子,直說無妨。”趙梓陽早已習慣眼前漢子從不交底,進退總留半步的性情,冷冷望過一眼,很是不耐煩道來。
酒樓上下不甚嬉鬧,倒是自然有識文斷字者相談,說至妙處,連珠滾玉念頭頻出,卻是險些忘卻飲酒,醉意卻更愈濃厚,面紅耳赤,尚且不忘壓低言語聲,免得驚擾旁人。
眉宇越發鋒銳凜冽的年輕人手撫桌間大槍,沒來由便想起位許久許久也不曾再相逢的故人,低眉良久,才慢悠悠抄起酒壺,替對坐那位不勝酒力,已然是強撐眼皮的李扶安斟滿面前杯盞,不知是想起什麼好笑事,一時笑彎眉眼,單掌撐起頭顱,滿眼歡喜望向酒樓之外,濃郁得已然近乎遮掩不住,強闖入樓的春風春色,哼起首不知名諱的小調。
好像是一瞬間褪盡滿身蕭殺,春光躍躍欲試,終究還是湊上前來,落在年輕人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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